崔明德着实帮了我一个大忙,此次赏花之宴,我便置办得格外用心,一应菜色布置,皆出自我亲选,得在宫中举办,又按内廷规矩加增体例,原本只请了一小班散乐,如今却是坐部、立部俱全,还有吞刀吐火、走圆跳索的百戏艺人待命。
席面设在太液池畔一处小阁。此阁是今年新造,专为赏秋之用。楼阁临湖,一楼出去是个小小院落,内里饰以山石,山石附近高高低低地种了许多本菊花名种。这馆阁二楼的窗较之时俗窗台要宽大许多,也非上下推开,而是左右推张,有些类似前世的落地窗。我们便坐在这窗边,将窗敞开,远可见太液池上平林秋水、潾潾波光,近则见楼下金红白翠、争奇斗艳,凉风爽飒,将淡淡菊香送入台阁,与窗边铜炉中燃起的香脑混在一处,既暖又甜,叫人一嗅便知金秋已至。
我早早地便到了地方,看人陈设物件,不多时阿欢也乘辇而至,一身窄袖白衫、浅黄间裙,头上松松挽个小髻,足下蹬着锦绣丝履,乍眼望去,不像已婚妇人,倒像是豆蔻少女。我自窗边看见她,忙就迎下去,似模似样地一礼:“见过阿嫂。”
她微嗔般横我一眼,伸手出来,扶着我的手下了辇,道:“独孤绍今日入值,此刻人在东球场,你请了她未?若未请,打发人叫她来罢。”
我笑道:“她早就知道了,今日是巴着人换了值替才入宫的,如今只怕已在路上了。”说话间果然见独孤绍兴头头地过来,几步到门前,笑向阿欢和我行礼:“见过公主、庐陵王妃。”
我忙去扶她:“怎么突然见这么大礼?”
她道:“还在班值中,少不得以国礼相见。”认认真真地全了礼,直身时露出大红绢甲上一丛大大的金色牡丹,我讶然问她:“这又是从哪做的衣裳?倒是挺漂亮的。”
独孤绍便露出些自许的笑来,按住仪刀,还未开口,阿欢先向我解释道:“太后有令,以后木兰骑俱以金牡丹为服,配仪刀如金吾之例,朔望大朝升殿,侍从太后左右。”
我了然点头,笑道:“外面风凉,不要站在这里了,都上楼去。”引她们入座,请阿欢在上,阿欢却辞以品级,让我坐在第一,又推崔明德在主位,她与独孤绍一左一右陪坐。
我们略叙述几句闲话,独孤绍一心记挂崔明德,频频抬头向外看,我见不得她这样,取笑道:“约的未正,现下午时未过,你急什么?”说完方回过神来,眼瞟阿欢,她只作看不见,自顾自地在那饮茶,只有独孤绍偶尔回头向我们说话时才斜眼一瞥,颇有些爱答不理的模样。
我心里好笑,趁人不备,悄悄挨过去,从背后将她手一握,又马上松开,向独孤绍笑道:“时候还早,叫她们取壶来,我们投壶。”
从人们早将彩选、樗蒲、围棋、金钱等一应游戏备下,一等独孤绍点头应允,便拿来一只细口金壶、三十六只彩羽箭矢,阿欢一见那壶便转头看我,手指在脸上轻轻刮了一下,对我吐着舌头笑,我自知技艺生疏,也不拿大,就让她:“阿嫂和阿绍玩罢,我替你们数筹。”
阿欢道:“你说要投壶,自己又不玩,只我们两个,有什么意思?要么便一起,要么便都不要投了,我们三个玩钱戏罢。”
这些游戏里除了双陆,我实在无一精通,钱戏要赌钱,我又不喜,只得道:“那还是投壶。”独孤绍听了便来让我:“你是主人,你先。”将紫羽的箭都选出来给我,红的给阿欢,自执了青色箭矢。
宫人们将壶摆在十步开外,我挽了袖子,拿了一只箭,对着那壶口瞄了半晌,手上用力,那箭出不五步便歪歪斜斜地落在地上,我赧然看向独孤绍:“技艺不精。”
她笑道:“第一投都不算,再来一次——不要想着那壶,只用手腕力气对着壶上一砸就是。”
我照她所说,将一箭投出去,虽没进去,却打在壶上,生出些许喜悦,转头看独孤绍:“差不离了。”
独孤绍笑着指点我:“力气用对了,再来一次,准一点就好,我教你,这样眯眼…”话音未落,却见阿欢慢悠悠起身过来,□□独孤绍与我之间,手搭在我的手上,轻轻笑道:“阿嫂教你,不要什么眯眼、什么手腕力气的,随便一投就好。”说话间握住我的手腕,向前一投,那箭在空中划出一条漂亮的弧线,正正落入壶中。
独孤绍方才没有注意,此刻才深深看她一眼,向我笑道:“早知二娘与四娘要好,却不知你们原来如此相得。”
她和崔明德从前便知道我对阿欢的心思,却不知我们到了何等境地,阿欢这样一闹,只怕她便什么都清楚了。我心中一紧,有些责怪地看了阿欢一眼,她却微笑着看独孤绍道:“姑嫂相得,不是好事么?”
独孤绍摇头一笑,执起一只羽箭,看我一笑:“二娘既有人指点,我就不费心了,我执第二。”并不转头看壶,随手侧身一扔,那箭便利落入壶,发出一声低响。
阿欢笑道:“十六娘这样,我只能反身投了。”拿起箭只,背壶而立,手腕轻扬,那箭如燕雀般跃入壶口,看得我目瞪口呆,半晌才鼓掌唱好,见阿欢还拿箭给我,连忙摇头:“你们两个比,我就不献丑了。”
独孤绍轻轻一笑,连取三矢,反手一投,三支箭竟同时入壶,将那壶口塞得满满的。阿欢不等我回神,自顾地走到壶口,将里面小豆和箭矢尽数倒出,复又转身回来,重新背壶立住,一手执箭,反手投出,那箭跃入壶中,又弹跳出来,恰恰落入她手里,阿欢再以箭投壶,箭只又弹跃出来,落入她手,如此反复,竟是骁投数十次才止。
独孤绍被阿欢比下去,有些不忿地道:“投壶我不精,你比过我不算本事,比过她才是。”
我已是看得目不暇接,都忘了喝彩了,听独孤绍说起,惊道:“还有比这更厉害的?”
阿欢笑眯眯地看我:“投壶之技,崔二若论第二,世上无人敢认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