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大雨,庭院中终是积起了水,坑坑洼洼的,像极了孩提时所住的小院。
初入宫时,总觉得既入了皇家,再差也比外头的地方强,等真的在宫中住下来,才知道,堂堂天子家中,竟也不乏寒街陋巷,肮脏龌蹉,亦不逊于外面人家。
当然,百孙院毕竟是皇孙所在,屋舍摆设,皆按亲王规制,用度人手,虽经两省三令五申,却也往往逾矩,绝不在“寒街陋巷”之列,韦欢之所以生此感慨,只是因她不喜欢雨天。
阿娘和七娘都是在雨天出殡的。七娘年纪小,不曾大办,只用一口棺木葬了了事,阿娘倒是正经葬了一回,为此无生忍和韦欢也不得不正正经经地守灵送葬,在无止境的阴雨中守着阿娘冷冷清清、无人吊唁的灵堂,又踏着泥泞的小径将阿娘的薄棺送到郊外,在韦氏祖坟外侧,最不起眼的角落里草草一埋,任雨水将身上的麻衣浇得透湿,连心都湿得透透的。
从头到尾无生忍只是哭,一直哭,一直哭,哭得肝肠寸断、撕心裂肺、几度晕厥,倘若没有韦欢阻止,多半早就哭成了孝悌表率、身死名在。而韦欢却一点也哭不出。满心的话如阴雨般纷纷堆积,无处倾泻。
年幼的韦欢固执地认为,既然阿娘和七娘都死在明媚的阳光中,那也当葬在阳光中。她想她们既不能快快乐乐地生,便一定要快快乐乐地死。崔氏偏偏选在这样的时候为她们出殡,美其名曰“吉日”,一定是出于嫉妒,因为如她这样的人,死时多半是天雷交加、阴雨怒号,绝不会看见一丝一毫的阳光。
年齿渐长,当年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早已被她淡忘,但一遇雨天,她却总是比往常更加烦躁。这烦躁在太平不在的日子里尤甚——虽然这小娘正是被她百般劝诱,哄到宫外和独孤绍去喝酒的。
韦欢再一次将目光投向门口,一阵大风进来,将占风铎吹得丁林乱响,她微微蹙了眉,偏头问宫人:“不是让你们收起来么?”
那宫人小心地道:“大郎喜欢听声音,一收就哭,所以留了两个。”
韦欢听说是守礼要的,方缓和了颜色,却依旧道:“你们另寻两个摇铃给他,把那两个木片的风铎收起来,太…我很喜欢,不要潮坏了。”
宫人恭敬地应声,退出去,与另一人一道将挂在廊中的风铎取下。她们两忙碌之际,院门外终于报来了消息:“崔二娘子到。”
韦欢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铜漏,又看了看窗外的天色,嘴角轻轻扬起,又马上垂下,起身走到门口,恰到好处地向崔明德微笑:“许久不见,二娘近来可好?”
崔明德站在阶上,摘下斗笠,向韦欢倾身微笑:“王妃。”
韦欢第一次见她时才五岁,那时她就已经是这模样,到现在这模样简直一点没变,韦欢倒是从孩提时活泼吵闹的小小少女,变成了而今的庐陵王妃,披上了世家与皇家两重皮,内里却丝毫没有一点世家与皇家的骨架。
不过崔明德也不是对什么人都是这副样子。韦欣曾附学于崔氏,韦欢听她讲过崔明德与独孤绍要好的模样,后来同她们一起打球,也见识了这两人的别扭关系。未曾遇见太平之前,韦欢一直以为她们两个是天生宿敌,遇见太平之后,韦欢才知道,不是天生宿敌,是天生敌匹。
韦欢私心之中,倒是希望她们两个能在一起,不单是为了要拿她们的把柄,只是单纯地觉得,世上若能有另一对女人能像自己和太平这般要好,一个人苦守秘密时便能不那么寂寞。
韦欢也对崔明德略倾了倾身子,微笑道:“燕居时不叙品级,二娘唤我‘韦四’便是。”
崔明德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像是没看见韦欢向内走的几步一般,直直立在当地,雨水自她头顶的伞沿落下,被风一吹,沾在她乌黑的长发上,顷刻间便形成了许多亮晶晶的小水珠,水珠顺着发丝不住滴进衣领,她却如未曾察觉一般,只是微笑:“不知四娘相召,所为何事?”
韦欢含笑道:“闲来无事,所以请二娘樗蒲为乐。”
崔明德露出些许疑惑之色,韦欢知道这疑惑有一半是露给自己看的:“明德一向不擅此道。”
韦欢也只是笑:“我也不擅此道,所以只能和二娘这样的玩玩,免得输钱。”
崔明德恰到好处地蹙了眉,这蹙眉也是故意给韦欢看的,有些时候,世家子们的一颦一笑都有深意,代替他们说出那些不好说出的不满:“午后要陪太后听经讲,恐怕不能久留。”
韦欢虽不及崔明德老道,却也自幼便熟知这些弯弯绕绕,此刻却如不开窍的木偶一般,依旧是笑着道:“打一二局无妨的,太后亦召了我,午后你乘我的辇,我们同去。”忽地敛了笑:“二娘百般推脱,莫不是嫌我是废帝之妃,不愿与我为伍么?”说来叫人惭愧,这耍无赖的本事还是和太平学的,那厮可幸不是个男人,倘若是个皇子,光这股时不时冒出的泼赖劲便不知要气死多少大臣君子——然而却好用得很。
韦欢看着崔明德面色微变,心情略有好转,反身引她入内就座,内里已备下器具,有内官算筹,宫人看茶,马上就开了一局樗蒲。韦欢坐下时便已一手执骰,扔出一把,交给崔明德,除却赌子,一字不曾多说,两旁宫人内侍,也是屏气凝神,除却庐陵王大郎偶然淘气,过来撒娇捣乱之外,整个院中,只听得到淅沥沥的雨声。
崔明德与韦欢相赌,负了两局,倒也面色不变,只在听讲时辰将至、二人起身时趁着宫人不在,略略偏了头,不经意般问韦欢:“四娘怎么忽然喜欢起樗蒲来了?”
韦欢转头对她笑:“太平喜欢,所以我便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