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出来后没有多久,武后也出来了。年逾五十的老太后,步履却稳健更甚壮年人,经过她时略停了脚步,斜抬起眼皮一瞥,“嗯”了一声,她赶紧垂了头,低眉顺眼地道:“方才是妾唐突,愿受阿家责罚。”
武后漫不在意地垂了眼皮,轻轻点头:“你知道就好。”手伸出去,搭在婉儿及时伸来的手上,慢慢踱开,韦欢恭敬领了这未经明说的惩罚,垂首目送武后离去,直至武后的背影完全看不见了,才回转身子,直面殿门跪好。
殿中只剩下太平一个人了,武后派了人在门口看守,看来是一意要与这小女儿僵持,说不定还想着让这小女娘尝尝被独自幽闭的滋味,以为这娇生惯养的小家伙熬不了多久,便会回心转意。
可惜武后这做母亲的,虽是一手将这孩子抚养到大,却未必真了解太平的品性。这厮平日娇里娇气,真到了紧要的时候,倔强坚忍却未必便输给了她那位好阿娘。
更何况这小娘对自己的狠心远胜于武后对小女儿的狠心。
韦欢想起出嫁后再次见到太平的那个早晨,那小女娘静静地躺在床上,面色安详,乖巧犹如初生婴孩。谁知道这样安详乖巧的半大孩子,能在数月中将自己熬煎成那般模样。韦欢想起那样的太平,便觉心头一涩,眼中泛出泪来,忙将头低下去,让泪顺着脸颊流下,静静落在地上。
秋风骤起,吹得人身上阵阵发寒,七七展开披风,将她裹住,又悄悄塞进来一个铜炉,韦欢紧握铜炉,向殿中看了一眼,偏了头,轻声问:“有人进去过么?”
七七轻轻摇摇头,韦欢蹙了眉,刚要同守候的宫人说一句,想到太平的目的,便忍住了,手恋恋不舍地在铜炉上抚了一阵,终究是自披风下递出去:“我用不上这个。”
七七惊愕地看着韦欢,唤了一声“娘子”,被韦欢瞪住,只能接了小铜炉,悄悄退开。
凉风更甚,伴着夜色愈益生寒,韦欢在披风下抱住手臂,依旧抵挡不了这样的寒意,很快便被吹得打了个喷嚏,接着又是一个。
七七担忧地看着她,大着胆子凑过来,又唤了一句“娘子”,韦欢摇了摇头,又打了一个喷嚏后,轻笑道:“年纪上来,不及从前了。”
从前挨了打,和太平一道跪了一晚上,到早上什么事都没有,而今受了些许风寒,便没出息地打起喷嚏了——又是一个,却不知她都如此,太平在殿中,又是怎样光景?那里没有风,该比外头好些,可没到用炭盆的时候,殿中空荡荡的,只怕也好得有限,她那娇气身子,这样熬上了一夜,到了明日,还不知怎么虚呢。那里倒是还留着酒,宫人不敢进去收,她尽可大着胆子喝,也有残羹冷炙,不至于马上就饿坏了,不过韦欢猜太平不会吃喝,否则怎能以己身做威胁,迫得武后让步?韦欢没叫人进去送衣裳,也是为的这道理,此事总是早了早好,哪怕以太平的身子为代价也在所不惜。
可是道理想得再明白,一回想起太平在病榻上苍白孱弱的模样,韦欢便又觉心口一阵一阵地疼。她一向勇于决断,下定决心后便忍心到底,可这次虽也很快便下了定断,做了最切合实际的决定,心中的犹疑踟蹰,却更胜于未决断之初。
太平,太平,太平。
她在嘴边默默地念着这个名字,每念一次,便觉心意更动摇一分。
太平,太平,太平。
多少次念经时,嘴上说的是阿弥陀佛,心中想的却是这个名字。深宫岁月漫长无光,唯一可令她想起来便觉温暖的,只有这个名字。
又有眼泪自眼角滑落,幸而夜色深黑,哪怕泪落如雨,只要不发声息,总是无人察觉。秋夜漫长,可任她一尽这无声忍泣之泪。
至于夜尽之后,又该如何,她不想知道。
此刻的她,只想待在长寿殿前,陪在她心爱的人之侧,安安静静地,等着。
天边现出曙光。
掌钥宫人启开宫门,宫人与中使们鱼贯而出,奔赴职司。
城外离宫,不如宫中规矩森严,宫人内侍,具是步履轻快,间或交头接耳,轻轻说上几句不咸不淡的玩笑话,经过万寿殿时,却都不约而同地低头敛容,远远绕着殿外行走。看守的宫人打了个呵欠,被前来巡视的王德一瞪,吓得缩了头,忙忙地躲在一侧。
韦欢轻展衣衫,浅浅一笑:“王十五娘子来这,倒让我想起从前在长乐观的时候。”
王德亦浅浅一笑:“王妃好记性。”
韦欢道:“听着像是很久,其实也不过两三年光阴,怎么会不记得?”
王德淡笑道:“王妃又记错了,长乐观那时,去今已有足足五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