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月中应酬极多,我对这些也较往年更为上心,让兰生替我一一分了类,连往年的礼单往来一道都亲眼看过,才发现原来我在掖庭时竟还有不少人牵挂:李旦是自我被关进去的第二年开始向我这里送礼的,第一年都是他的亲笔诗文、描红等物,附带些金银钱帛,第二年多了许多实用之器,第三年则更文雅,多是书本图画等物,附加了给下人们的赏赐,到今年则以弟弟的身份,抄了许多福寿帖给我——对下人的赏赐依旧;清河公主和安定公主每年都如常向我送节礼,连对下人的打赏来往,都一如我不曾得罪母亲之时;柳厚德人虽走了,却也每年递些问候的话进来,想是做着留条后路的打算;最让我意想不到的竟是婉儿,她每年都向我递诗贴贺新年,到今年改送了我一本判文集,收录了经过她们几个御前女官手的经典文判。
阿欢和崔明德选人的眼光都很不错,兰生是个绝好的秘书,做事周全,有条有理,不但将往来分了类,还将往来的人物也分了一类,按类誊抄在纸上,每一名字后都附有这人的履历、事迹,连阿欢的名字后也注着:庐陵王妃,京兆韦氏东眷房,父玄贞,母崔氏,兄洵、泽、澹、洺、沛、汇,同父兄清,现任司宾寺丞,有三子一女。还替我将往来的人中有亲戚关系的全部都画了出来——换作是阿欢,或是崔明德,虽也会替我分类、注释,也只会选其中紧要且我不熟悉的,所注也不会如此详尽,兰生却是对所有人一视同仁,该注的全部都注上,绝无遗漏。
若是从前,我多半会在心里嘲笑兰生古板多事,而今却是肃然起敬,特地将她叫到身前,感激地道:“多劳你。”
兰生微微欠身:“只是尽所本分。”她在府中并未戴帷帽,只用一层黑纱遮脸,说话时声音喑哑,似是嗓子也受过伤,说完这句,顿了顿,方道:“这份名单,也会抄一份到青娘子那里,呈与陛下御览。”
我笑道:“是么?我本来自己还想呈一份给阿娘,若是你们做了,倒不用我多事了。”
兰生默默地看了我一眼,又欠了欠身道:“虽是我们送了,公主最好也还是再送一份。”
我一想便知缘由,愈加感激:“多谢。”
她垂了眼不再开口。我将手中的名单反复再看了几遍,选出其中自觉紧要者另摘了一份,掩在怀中,入宫先去寻阿欢,阿欢代母亲出宫去奉先寺上香了,方去见崔明德:“李昭德又送了帖来,还附了重礼。”
这数月间,朝中诸公我已多少有些了解,因酷吏大兴、诸武争权,能以近官侍奉母亲者,不是武氏、杨氏两姓宗亲,便是溜须拍马、明哲保身之人,这李昭德却秉性刚强、敢于任事,在浊浊众人算得是一股清流,来子珣、邱神勣、周兴多次当着母亲的面诬陷大臣、颠倒黑白,朝中唯有徐有功与李昭德敢出言抗辩,徐有功今年还因小事被解职下狱,李昭德却步步高升,入了御史台,与来子珣做了同僚——我还以为他这样的清高人物不稀罕攀附我这“权贵”,接到礼单时吓了好大一跳。
崔明德正忙着看地图——自独孤绍走了以后,每次我见她时,她都是在做这事——闻言才依依不舍地收了地图,耐心地向我解释道:“此人精明强干、颇好功名,又与武氏及来子珣等人不睦,周王攀附不得,自然而然便将礼送到了你头上——他绝不是唯一一人,俟后数年,旧朝元老想与二娘结交的不会在少,你亦要拿捏着分寸,不要被他们摆布了去。”
我哂笑道:“当初高祖想与陇西李氏附族,被他们言辞拒绝,嫌弃我们是后起之姓,到如今倒是个个赤胆忠心,一心一意的维护起我们来了。”
崔明德听出我的不悦之意,没有搭话,只向我奉了一道茶,俟我啜饮之后,方徐徐道:“明眼人都知道,只要当今陛下不犯糊涂,天下迟早还会是李氏的,不然将何处附庙?然而虽是如此说,从现在而至未来,个中风波究竟险恶诡谲到何等地步,却是无人能够预料,此是其一。其二么,方今于大唐虽是社稷危亡、风雨飘摇之时,于臣子们却是建功立业、扬名千秋的好时机,若是一朝选对,登龙入境,封王拜相,都是轻而易举之事。所以稍有门路之人,不是汲汲营营,力图靠上一棵大树以求自保,便是想要靠上一棵大树,以求青云直上。诸武以后进特擢,骤得显位,家无底蕴,人无长才,且又身居要职,不乏鹰犬,攀附他们,既坏了自己的名声,又未必能在其中出头,倒不如与你结交,一是于你雪中送炭,你自然承他之情,二是留得清名,于官途有益,三则你毕竟是陛下的亲生女儿,比起诸武这些异母兄子来说更加亲近,且于宝座又无大利害关系,既有权要之贵,又无猜忌之由,实是最佳人选。他眼光倒好,提前便投了你,等到再过几年,你权势显赫之时,未必便想得起他李昭德是何人。”
我笑道:“他眼光好,那你和独孤绍眼光不是更好?”我是故意提起阿绍的,果然便见崔明德微蹙了眉,假装没听见这个名字:“谋局不如谋势,谋事不如谋时,李昭德如此,二娘也当如此。陛下革命已有四年,天下已定,酷吏们再想肆意株连,却已无太多用处,而四年中大肆株连,朝中为之一空,朝士皆朝不保夕、人人自危,溜须拍马的人多,埋头苦干的人少,陛下心里知道,也有意为朝中留下人才,是以如李昭德这等刚强之士,屡屡得罪酷吏、犯言直谏,却依旧能留到现在,而娄师德、狄仁杰等人,亦能自地方召回至都,委以重用。此时若二娘能慢慢向陛下引荐一些如李昭德般能干、肯干的人,陛下必以二娘为贴心。陛下数下求贤之诏书,诸武亦以此屡屡向陛下推荐自己的心腹,惜乎急于求成,引荐太多,未免滥失,二娘若能徐徐缓荐,所荐者又都干练任事,陛下必以二娘为识人无私,以诸武为拔擢私党,二娘是陛下亲出,亲缘既近、皇位无碍,又是姣姣华年、娇儿弱女,诸武是陛下的侄辈,不但隔了一层,还对皇位虎视眈眈,武承嗣又年富力强、权势煊赫。陛下虽然年高,却是身体健旺、春秋富强,于朝政皆是亲力亲为,最忌分权夺势之事,两下比较,陛下心里会倾向谁,会更愿意重用谁的人,岂非一清二楚?二娘所引荐者,最好都还是年在三十左右,资历既浅,威望不重,便是超擢迁拔,也不会引起陛下猜忌,而这些人既有才干,又得贵人青眼,在朝中历练数载,必至高位,他们于年轻无根基时便得二娘相助,心中定然感激,一人两人无碍大局,十人、二十人,却能左右朝政,到了那时,二娘要做什么,便如水到渠成,再无可抗衡之势。”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好半晌才端起茶杯,亲自递到她手上:“崔二,你…你这样的人才,若不执掌国政,太可惜了。”
崔明德垂了眼,淡淡道:“我只敢躲在人背后谋算——也只会躲在背后谋算,那些在前头冲锋陷阵的勇武事,总是与我无关。”
作者有话要说:崔二:啊,背黑锅你来,送死你去,我只负责出主意,成不成也不关我事。
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