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代应该是没有雾霾、臭氧层破坏、尾气排放之类的污染的, 可这天气变化之诡异, 却不亚于有着各种污染的时候, 前几日还是春寒料峭,冻得人离不了屋子, 今日却是阳光灼热,晒得人眼前发晕。官道两旁的树木忽地就冒出了绿色, 花花草草也各自绽开了, 田野里四处可见弯腰耕种的男女,小孩子们或执纸鸢,或骑竹马,在垄间嬉笑着追逐打闹。
我流着汗坐在城外的小酒肆里,十分后悔出门时竟没严词拒绝阿欢、穿了内外三层衣衫。冯世良倒是亲自上阵, 殷勤地替我扇风,可那两把小小团扇除了累得摇扇的人满头大汗、显得忠勤可嘉之外, 实在是没什么实际用处,所以扇不一会,我便叫他们自寻了地方坐着, 不必在此献那没必要的殷勤。
好在我也没等太久,片刻后便有数十骑士扬尘而来,虽没有我想象中的锦衣彩旗,却也算不上风尘仆仆——除了前后那位之外,骑士们个个不戴冠帽、打着赤膊、上身涂满鲜亮油彩、下身穿着胡服短装、配胡刀,打头那位上身倒是穿着衣裳,却是只一件男装半臂, 将两条胳膊都光秃秃地露在外面,她头上也无冠帽,只用长巾绑了一圈,将头发束起,下身穿着与男人们一般无二的短装,蹬着皮靴、配长刀,将至酒肆时将手指在嘴里一塞,吹出个呼哨,一众骑士便勒马停住,整齐下马,一半人自牵马在路边相候,一半人呼啦啦地就随那打头的向这边涌,人还未至,要酒要肉的声音已甚嚣尘上,被那打头的半臂骑士瞪了几眼,纷纷噤了声,却是一个吊儿郎当的瘦子出来向掌柜喊:“店家,来五十个烤饼,再一人来一碗米浆!”
我笑着站起身,走出店门,叫那领头人:“独孤十六。”
这厮分明早就看见了我,这会儿却装作才见到,眼一挑,将我与从人各一打量,对我抱拳:“李二?”
那瘦子宋五百认出了我,眼珠滴溜溜地一转,大张两手将人赶开,独孤绍便大剌剌向我这桌坐下,见桌上有酒,也不客气,自取了倒一小杯,一口饮尽,向我道:“还要入宫面圣,就不多饮了。”
我亦笑饮了一杯:“心意已到,一杯即可。”此刻离得近,发现这厮乍看虽比先差不多,其实却壮实了不少,露出来的两臂上已有了显著的肌肉线条,配着晒得棕黄的肤色和那张胡人血统的脸,看着竟有些像是前世里那些欧美模特,年岁渐增,又长久经边疆的风吹日晒,眼角嘴角都已有不少细纹,然而看着却一些不显老,反倒添出一股别样魅力——尤其笑起来眉眼弯弯时,那眼唇边的细纹也随之弯曲,原本八分的笑意,生生就添做了十分,再配上那一口白亮亮的钢牙,就又变成了十二分——连我见了,都不觉怦然心动,生出几分少女心来。
独孤绍浑然未觉自己的吸引力,挤眉弄眼——这表情惹得随我出来的两个侍女倏然红了脸,一个嘤地一下就躲到了帘子后面,一个则未经吩咐地上了一大盘肉,又被冯世良嘘开——道:“怎么想起到这来见我了?在宫中不也是相见么?”
我笑道:“你可是稀罕人,谁知阿娘一时兴起,会留你谈到几时?不如先来这见你一见,替你接接风,万一有人问起,我也好向她们卖弄卖弄——这可是独家头条。”
独孤绍两眼发亮,直起身子,半自座上立起:“谁问了你?”
我对她促狭地笑:“还能有谁——自然是…我阿嫂、阿姊、仙仙她们了。”
她没好气地看我:“你明知道我问谁。”
我一本正经地道:“这么些年未见,你不说,谁知你都与谁来往?”
独孤绍翻了个白眼:“除了崔二,我还能与谁来往?”
我装出恍然的模样:“你说崔尚宫呀,近来她忙着绘制堪舆图,没怎么与我见面——你要我回去替你问问她么?‘崔尚宫知不知道,独孤将军回来了,第一个问的就是你呢’。”
这厮在军营里厮混数年,脸皮倒是越来越厚了,张口就道:“你这样说,怎么显得我的诚意?该说‘崔尚宫,独孤绍在外面心心念念,想的就是你呢’,不不不,你要和她说‘明德啊,独孤绍对你日思夜念、为了你消瘦不堪’。”
我白了她一眼:“这话我说不出口,要说,你自己和她说罢。”
独孤绍笑嘻嘻道:“我观你和那位在一起,比这厉害的话都说得出口,怎么替我转一句,倒害起羞来,好似你一些不懂似的,啧啧。”
我被她说得没言语,只能横她:“你有本事,自己当面对她说,不要我做传话人,正好她这几日都在御前,你陛见之后,扯她到一旁,说一千句一万句都随便——你看她理不理你。”
这厮捶桌大笑,一面笑,一面喊我“李二”,我看她实在没个正经,轻咳一声,道:“阿娘心许你为军学祭酒,不过宰相们那里还有些议论,多是怕你不通经书,粗鄙无文,也有怕你一个女娘,镇不住那帮兵汉的,觐见时说不得会提起此事,此外李昭德曾上疏要为你赐婚,我替你挡了,你自己应对时略上些心,不要着了谁的道儿。”
独孤绍一听正事,立刻便肃容敛笑,认真听了,又问我:“你说崔二在参与堪舆图的事,那是什么?原本各地不就有图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