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沉默着不答李旦的话, 李旦也不催我,我们两人松弛缰绳, 任马儿信步漫走, 不知不觉竟偏了大道, 远了近郊权贵官人家的良田,渐至平民中田聚集之所在。身边跟的是李旦, 却无端令我想起了李晟,那一年洛中出游,是我头一次接触到这时代民人百姓的生活,那一次在驴马人行中我幼稚而顽固地想解救那些奴婢,却到后来才发觉,在眼下的时代,为贵人奴婢, 与为贫苦良民,竟难以区别究竟哪种更不好些——而这还是升平年头。
李旦究竟是年少,十分好奇地将头左右转动, 望着附近农田,我忽地生出些教导之心, 笑着道:“三郎可知,这边的田地,与方才所见, 有什么差别?”
李旦听见问他,在马上坐正,盯着田里农人仔细看了一眼, 道;“这里牛、驴少,人多,犁旧,田野间垄多,画得弯弯绕绕,女人和孩子也在附近。而刚才那里,多是一片大田,执铁犁、牵牛在其中的多是成丁,还有碾硙。”
我点头笑:“那边多是大官人家的田,你看见一片一片,中不分开的,便是一家或一庄上的地,全是成丁,概因大户人家奴婢众多,雇男丁耕地,女人和孩子们入宅为僮侲,较为分明。工具牛马,碾硙仓库,既新且备。民人黔首,往往一大家兄弟几户,才得一头牛、一个犁,轮流耕种,家无旁人,女人在家纺织做饭,孩子们跟在田边习得种田之法,或送水、送饭,做些力所能及的琐碎事,这些人田多不大,各家各户,划得极清楚,多半还有些人情牵扯,因此垄间弯弯绕绕——到他们的早饭时节了,你可与我去看看他们吃的什么。”不待从人前去呵呼——乡人男丁皆袒露上身,穿短犊鼻袴,束发跣足,形甚不雅,本不宜女子观看——自策马往前,李旦跟着我,却不知就里,行至田垄极近处才翻身下马,唬得那几个坐在垄间的人都站起来,瑟缩打躬,弯腰叫“相公”;李旦又身着紫衣朝服,垂撒甚多,下马后踏在泥土里,洒了一衣摆的土,两脚一跺,不知所措地来看我,我在马上向他摇头微笑,命从人给那几个乡人一吊钱,换了他们的饭至近前,李旦方又上了马,骑马并在我身边,伸头一看,只看见黑乎乎的一大钵——他倒还认得是麦饭——旁配着一把葅,也是黑乎乎的,我留神看李旦动静,以为他该嫌弃,他却还好,旁边还有一个竹筒,就自自接过来打开看,不过是一筒井水,未经烧煮,带着些浑浊臭气,待从人将那麦饭、竹筒之类还给乡人,自策马远我几丈,叫从人带乡人上前问话:“这是几口的饭?平常也是这么吃么?”
乡音难懂,几人又瑟缩,问了好一阵才回来,向我道:“一家六口,一日吃一斤麦饭、四两葅菜,朔望牙祭,添半斤白米、一尾活鱼。”
我笑:“还不止——大儿一年一件春夏衣,两年一件冬衣,小儿捡大儿的衣穿。女儿出嫁,一只鸡、一吊肉、一斗米、两匹绢,便可办一小宴,这还是神都左近,足额授田的人家。”
李旦歪头道:“实在也可怜,我再多赏些钱给他们罢。”
我笑道:“给再多钱,也不过周济得这一户,普天下人情如此,如何周济得来?再说单是给钱,又有什么用。”
李旦道:“眼见得这一户,先帮一帮,于我亦无甚损失。”叫从人身上凑了凑,又凑了一吊多散钱出来,那几个乡人千恩万谢,附近许多人也都聚拢凝望,忽又生畏惧,悄声向我道:“我们快走罢,叫人看见,以为我在施多大的恩惠,万一阿娘知道 …”
我点点头,与他转回大道,边走时边道:“方才的事,三郎怎么想?”
李旦以为我又考他,忙道:“升斗小民,一饭一食,一衣一屋,已艰难若此,若再横征暴敛,便更没生路了。孔圣云:苛政猛于虎。观之下民,岂非其然?”
我道:“不是考较你学问,我也不是阿娘,你不必如此。”见他不解,又笑道:“乡人不常见城中贵人,青衣、绿衣便已是大人物,我们两个穿紫的下去,又没带几个从人,围聚观看,本是常理。”
李旦赧然道:“为这一小事便畏惧害怕,是…我的不足。”
我摇头看他:“趋利避害,本是人之天性,你为皇嗣,一举一动,天下瞩目,行止谨慎,并不为过,你方才并未做错。我只疑惑,你在无权无要的乡人事上尚这样拘束小心,为何在宝器至位的事上,却如此轻忽大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