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阿欢那又磨蹭了一阵, 央着她替我穿了衣,送我出门, 又回丽春台待了一阵, 日已过午, 度母亲当已与大臣议过诸事,方悠悠闲闲地向贞观殿去, 到门口并不曾有人候见,却依旧等了一会,才被高延福引进去。
老高这几日格外谨慎,连腰都弯得比从前更大些,不到门口便将我丢下,自己冒着风缩到那一头廊下去了,我小心地踏进去, 眼不自觉地先向四下一扫,已是第四日了,婉儿却还不在——闻说是病了, 我因怕母亲猜忌,并不敢去探望, 也不敢托人看视,只委阿欢留意了下她的医药,知道派了医生, 药也是如常再取的,才放了心——母亲面色算不上差,却也绝算不上好, 盘坐在案前,明明已知道我进来,却连眼皮也懒得抬一下,我上前行了礼,伏身在地,好一阵,才听母亲哼声道:“起来罢,早上宰相议事,怎么不见你过来?”手在她身侧一指,我便膝行过去,跪在当地,被母亲一瞪,说“坐”,方小心坐下,嬉笑道:“他们要议的,无非是那么几件事,儿不想与他们争,又不想顺他们的意,与其在御前吵半天没结果、白白浪费时间,不如直截将儿之思虑禀报阿娘,听凭阿娘圣断。”
母亲睨我一眼,并不说话,我见她不接口,倒有些忐忑起来,斟酌字句,半笑道:“眼下朝中最大的事,便是綦连耀、刘思礼与李昭德的谋反案。此案已经断结,并无疑议,然而此案所牵连出的别的案子,便有些费思量。”话止于此,留意去看母亲的反应,母亲懒洋洋道:“你的意思,来俊臣案,倒是綦连耀谋反案的余波?”
我笑:“儿只是一己私见,不敢断言一定,不过以儿在阿娘身边的经验来看,不是一定,也是十有**了。”
母亲慢慢地将腿伸直,变盘坐为踞坐,眼皮微抬,斜眼看我:“想说什么便直说罢,不要废话。”
我听这话,便知母亲已有决断,心下大定,跪直身子,拱手道:“无论来俊臣有罪无罪,单凭他替阿娘惹出了这么些麻烦,便不可再用。”
母亲将手扶在案上,手指轻敲,半晌才道:“来卿是个忠臣。”
我道:“既是忠臣,便更该体谅阿娘之苦处,为君分忧,蹈死不辞。”若有史官在侧,这言论想必会作为奸臣小人的出名事迹载诸史册,不过这世上的忠奸好恶,本也没什么明显的界限——便有,我也不在乎。
母亲微微颔首,我见圣意已定,便不再纠缠此事:“儿避开宰相,不但因不想起纷争,还因有事要单独面陈阿娘陛下——崔明德为人多智略,习吏事,能谋善断,且又有主持堪舆、退敌立威之功,儿以为,如她这样的人才,不该以闲职安置,当授以实职,方是野无遗贤、人尽其用之道。”趁着母亲心上还记得崔明德时,赶紧替她谋下一份差使,免得时过境迁,再要筹划,名既不正,母亲也未必记得,而且崔明德一旦有了实职,独孤绍便也可按此办理,到时只要轻轻一句“依前例”,便可省却多少替她谋起复的心力——这便是善用官场规矩的好处。
母亲听见“崔明德”三字,微蹙了眉道:“授她一个忠武将军,已惹了多少口舌,你又何苦再惹事!”
我微微一怔,断然道:“正因授她官职的口舌已费过了,所以此刻再授实职,反倒比日后再授来得更容易些——阿娘也不想这样出色的一个人物,只因要守那些男人的宗法礼教,便从此就被埋没了罢?”这事不大,所以我和母亲说时反倒有底气,母亲果然也不曾大为难我:“你说授她个什么职位?”
这却是我早已想好了的:“儿想以她入军学为教习,教授山川地理。此事并非紧要,且她又主持过天下堪舆图志的编纂,担任此职,合情合理。”
军学虽非我之私属,却不能一点我的势力都没有,何况这个职位虽然闲散,却有清令之名,对积攒资历极有帮助,将来亦可文可武,还能有助于我所策划的另外一件事——最关键的事,军学已经有过一位女官了,再来一位,旁人没有理由反驳,倘若此事竟能因此而成为定例,那就更好了,不过那是后话。
母亲略一思索便点了头:“可。”我趁着这时候又道:“此次平定契丹,军学中的学生也出了不少力,其中有十六人为国牺牲,还有七人残疾。其人之功赏,朝廷自有定论,但儿请阿娘出中旨,在军学中为他们立碑刻传,作为优秀学员的表率代代传扬。儿还请将军学更名为‘皇家军事学院’,以更增生员之荣誉。”
母亲一眼便看出这主意的好处,毫不犹豫地点头道:“可。不但已捐躯的那些,活下来的,亦当人人授予荣衔。你寻个好日子,代朕去军学,旌表这些人,一应使费,皆自内廷出——不,不必你去,婉儿…”忽地住了嘴,怔忡在当地,我若无其事地躬身,道:“儿替阿娘执笔?”
母亲半垂下眼皮,淡淡道:“拟制,等到开春,朕要亲临军学讲武,细务你与外面商量着办罢,崔明德亦可襄助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