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玉哥哥明天应该会很舒服吧?”
她还记得送汤那日邵明师傅说过的那番话,小王爷虽出身尊贵,可从小就是个没人疼没人爱的,回府后连个倒热汤的人都没。
当时她觉得玉哥哥可怜到了极致,可过后她也想明白了,贵为王爷身旁丫鬟婆子小厮,伺候的下人没一百也有八十,这等琐事自然用不着他操心。可正是因为他地位太高了,人人都想送他身上得到什么,重重利益纠缠下身,边连个可以放心的人都没有。
这点倒与前世的她有些相似,身边所有人瞄准的都是蒋家的钱。
高处不胜寒,才是最可怕的孤独。
同病相怜之下,她总是忍不住想对玉哥哥更好一点。
“这墨……”
走到书桌旁,她拿起砚台边那块墨,凑到鼻尖嗅嗅,隐隐闻到了一股臭味。
“墨是云来楼原本摆在这的。”
阿玲摇头又点头,“这墨未免有些粗糙,待回府后,将我房中徽墨取一小块,明早一并带过来。”
吩咐完青霜后,再次环顾下房中布局,由青霜扶着她转身离开。待她离开后,从帘子后闪出一抹玄色衣角。若是阿玲此刻折返回来定会惊讶,明明方才分别时往相反方向走的玉哥哥,这会怎会出现在此处。
陈志谦也不明白自己怎么了。
自打夜探香闺把话说明白后,那丫头好像又开朗了许多,本就讨喜的脸这会更是一整天都带着笑,喜气洋洋的让人看着就舒坦,也让他情不自禁将目光停留在她身上。明明这几日还有很多事,可他硬是半夜三更将所有布置做好,然后一大早没事人似得出现在她跟前,随便找个“探底箫家”的由头,陪着她穿梭在青城大街小巷。
若是前面这事还有箫家当由头,可走街串巷时,看到新奇小玩意、街边吃食就忍不住命下属给她买来。见她吃得开心,自己心也跟着放松,不知不觉放缓脚步,欣赏着她小仓鼠般的吃相。
明明很无聊的事,他竟然觉得很有意思,而且看一遍还觉得不够。
疯了!
终于在巡视完箫家产业后,他找个借口头也不回地离开。知道那丫头特意为他布置过三楼,心下隐隐有所期待,估摸着她差不多离开后,他从后面悄悄摸进来,恰好听到换徽墨那番说辞。
待她走后,他从帘后走出,打量着房中整个布置。他向来警觉,不会透露自己太多喜好,这次在蒋家住得久,不知不觉露出来的多点,那丫头竟然全都注意到了。
“就那么喜欢本王?”
喃喃自语的口气没了自傲,反倒露出几丝庆幸和欣喜。来之前的犹豫早已消弭于无形,他陈志谦喜欢个姑娘,何须遮遮掩掩。
与此同时,回到蒋家的阿玲第一件事便是将自己惯常用的上好徽墨裁下来一小角,想了想又在笔架上那排上好的狼毫笔中取出来一支粗细均匀的,一齐装在锦盒中放在妆奁边。
换好衣裳用晚膳时,她与蒋先说了下自己相中的铺子。
“虽然这间铺子位置偏了些,门面也有些陈旧,可四周皆是卖胭脂水粉手帕等小物件的,去那的多是爱打扮的姑娘。且女儿问过苏父及染坊其他伙计,他们皆说那铺子虽看着不打眼,可每年所得营收却不少,有许多经年的老主顾。”
初听位置偏门面旧时,蒋先下意识地皱眉。他家阿玲第一次做生意,怎么能这般委屈自己。可听完后,他却隐约想起来。
“是不是城西那间专门卖手帕、罗袜等小物件的铺子?”
“对,就是那间。”
蒋先以一种全新的目光审视着阿玲,他这女儿,先前只觉得可人疼,如今这股精明劲,竟是像足了他。
“既然阿玲喜欢,那就这间。”
见有了结果,一直静静听父女俩商议的方氏亲自给他们添汤,“看你们光顾着说话,汤都凉了。”
从方氏手中接过汤,想了想阿玲夹了一块易克化的吃食给她。看到面前碗里伸过来的筷子,方氏心下热乎乎的,转身也给阿玲夹了一块。有一就有二,有了这个开头,饭桌上气氛逐渐热络起来,母女两人皆多吃了半碗饭。
自给沈金山延请郎中起,三日来母女间关系可以说是突飞猛进。即便明面上说不出什么,但一家人越发亲密的关系还是影响着阿玲,一直到入睡前她心情都很好。只是临睡前梳妆,看到桌旁盛放狼毫与徽墨的锦盒,突然间她就想起了玉哥哥。洗漱完后躺在拔步床内,看到床头金钩上系着的那对玉环,本来逐渐淡去的心思开始渐浓。
“那般用心布置,也不知玉哥哥能不能感觉到。”
带着这种疑惑她翻来覆去好一会,直到更鼓响起时才迷迷糊糊睡过去。因着睡得晚,第二日醒来时她有些精力不济,任凭青霜伺候着梳洗打扮,请安、用完早膳后上了马车,靠着阿爹肩膀她不住点头,一直走到云来楼门口神色还有些迷离。
这种迷离,在下马车一瞬间全都醒了。
拍卖会可不是前面征募军饷宴,后者只需城中资产雄厚的商贾到来,而这次拍卖会,不少富庶的百姓也纷纷前来。一大清早,云来楼跟前人流已经是熙熙攘攘。而在这片喧闹中,她还是一眼看到了通身玄衣的玉哥哥。
他从门内缓缓走来,挺拔的身姿、英俊的五官以及浑然天成的贵胄气质,让人想忽略都难。
在她望过去的同时,他也看到了她,四目相对间他加快脚步。
“胡老爷。”
“参加王爷。”蒋先拱手作揖。
“胡老爷不必多礼,”简单地说完后,他看向阿玲,语气中满是不可动摇,“今日你负责总览全局,二楼人多,有些事难免不便,等会上三楼。”
三楼……那不是玉哥哥包厢。
昨晚入睡前她还在想此事,没想到一大早玉哥哥就亲自请她上去。不管是出于何种原因,总之这会阿玲心下难掩雀跃,一双杏眼都在发光。
与她不同的是,蒋先则是如临大敌。可先前已经开口答应由阿玲负责拍卖宴,这会小王爷说得合情合理,他没有任何出口反驳的理由。
“这……恐怕小女会扰到王爷。”
“无碍。”陈志谦摇头,简短却不容置疑地说道。
小王爷和蒋家人无论哪个都是焦点,这边的动静自然也吸引了不少人关注。寻常百姓尚不觉得有什么,可那些摩拳擦掌,有意参与今日竞争的商贾却是变了脸色。
早知道小王爷与蒋家亲近,可没想到已经近到这程度。早一步到来亲自出门相迎不说,还将自己顶层厢房与蒋家姑娘共享。这等亲近,今日的拍卖会他们还有机会?蒋家看上的东西他们还敢抢?
不管这些商贾做何想法,阿玲跟在陈志谦身后一路上了三楼。一楼高台上,换上纱裙的舞姬翩翩起舞。辰时正,鼓乐之声停歇,特意从州城请来的司仪上台,洪亮又不刺耳的官话传来,拍卖会正式开始。
即便忙于遴选合适的铺子,没有过多地亲自到现场查看,对于这次的拍卖宴,阿玲也没有丝毫马虎。
现场三层布置是她与小王爷亲自规划,有了上次征募军饷宴的经验,云来楼的格局阿玲早已牢记心中。她没有小王爷过目不忘的聪慧,也没有箫矸芝走一步想十步的谋略,她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小姑娘,脑子一根筋。可一根筋也有一根筋的好处,想事情慢,做什么都特别仔细,许多聪明人一笔带过的小细节她也不会忘记。
比如一楼大厅内条凳桌沿四四方方的棱角,被她命人用同色软布包裹起来。拍卖会开场前桌上备有瓜果茶点,为防止果皮无处可仍,她在每桌最中间放了个四四方方的木盒子。
诸如此类琐事不胜枚举,虽然单拎出一件来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可当这么多小细节凑在一起,不知不觉就会让置身其中的宾客感受到舒适便利。
最下面大厅里尚且如此,专门为各大商贾准备的隔间那就自不必说。
阿玲并没有厚此薄彼的意味,只是云来楼原本格局设计,隔间内摆设本就比外面豪华些,如今再添上这些东西,自然是锦上添花。
不过与下面磕着瓜子,享受着难得机会的寻常富裕百姓不同,这会包厢内众商贾却完全无心享受。透过窗户往楼上看,独属于小王爷的三楼,这会可多了一位娇客。
这意味着什么?
在他们犹豫时,下面高台上拍卖会已经开始。箫家家大业大,东西也多,最开始不过是些珍稀的家居摆设。
当日箫矸芝窃取房契时可没有丝毫心慈手软,甚至将箫家祖宅房契也一并偷了出来。刚听说此事时,想到前世被箫家买走的蒋家祖宅,阿玲也曾升起过报复的念头。不过在阿爹估算出箫家家产大致价值后,她便改了想法。
取了箫家祖宅自然能好生羞辱他们,但箫家名下别庄不知凡几,搬出祖宅依旧能每日绫罗绸缎的穿着、山珍海味的吃着,生活的自由自在。
要脸的人,被剥去脸皮肯定难受;对于箫家这等没脸没皮的,不能苦其心志,只能饿其体肤。
住在宽窄广厦的大宅内,却连修缮院子的钱都拿不出来,这是一种怎样凄凉的境地。
这样想着她便提议,要箫家拿其它庄子来换。
可阿玲这等想法,从拍卖宴司仪嘴里说出来,就完全变成了令一副模样。
“各位乡亲父老,当日箫家为巴结人,竟然把祖宅房契一并送了过去。”
连祖宅也送……他怎么不送祖坟!
高台下响起一阵抽气声,司仪出声圆话:“虽然此事乍听有些不可思议,然小可曾亲眼见过箫家房契,绝对差不了。在这小可不得不感叹句,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随着他有些滑稽的语气,有人笑出声,气氛再次热络起来,坐在下面的捧哏趁机敲边鼓:
“莫非今日还要卖那箫家祖宅?”
连祖宅都要变卖?这可真是欺师灭祖,现场气氛陷入凝滞。
“本来确是要卖,不过蒋家姑娘仁善,不忍心看箫家一干人等流离失所,便提议用其它财物来换。下面要竟拍的这些摆设,皆是箫家拿出来换的。蒋家姑娘以独到的眼光,将诸多摆设组成套。比如小可身前这套柳木书房摆设,买回去一套放在家中,大气典雅不说,读书写字那也是极为方便。”
顺着他的话,众人往高台上看去,只见那摆着一整套桌椅板凳博古架。虽然柳木木料算不得贵重,可手艺却十足精致。
但再精致也比不得箫家祖宅啊!
“蒋家姑娘当真仁善。”
这是在场所有人的心声,为了突出阿玲仁善,不少人甚至说起了变卖祖宅是何等不肖之事。
隔着两层,下面的声音传到阿玲耳中,握住毛笔的手不禁攥得更紧,大拇指指甲盖很快充血变成紫红色。
这丫头,一定是想起上辈子的事了。
坐在旁边躺椅上,看似在漫不经心地扫着游记,实则全副心思都放在旁边阿玲身上的陈志谦摇头。合上书本,翘起的二郎腿收回来,他缓缓开口:“若是你想要箫家祖宅,我有办法。”
他不过是想留箫矸芝性命,钓出前世幕后之人。至于箫家境遇是差点还是更差点,他并不在意。
可以么?
心下升起一抹期待,不过想到自己先前打算,阿玲还是缓缓摇头。
“用祖宅从箫家手里换几处庄子,这本是已经说好的事。朝令夕改,恐伤玉哥哥名声。”
这丫头,越来越会为他着想了。心下满意,陈志谦也问起了她的事。
“想好盘下铺面后,下一步该如何做了?”
陪阿玲在外逛了两日,他也知道她要开铺子,对此他无可无不可。王府家产丰厚,不提长辈所赐和下面孝敬的,每次任务他都有大笔进项,莫说一个阿玲,再来十个八个他也完全养得起。不过她要开铺子给自己找点事做,他也完全赞成,只是有一点:千万别累着自己。
“自然是找人将铺面修缮一新,不过到时我可能没太多功夫,也就说说该如何做,具体还要交给小乔去把控。”
苏小乔……虽然笨了点,但难得忠心。
微微点头,他又问道:“有没有想好该如何修缮?”
问起这点阿玲犯了难,“我倒是有不少主意,觉得哪个都好,一时间都难以抉择。”
“说说看。”
她那些尚未完全成型的想法,可以跟玉哥哥说?面露期待,这会阿玲已将前世变卖祖宅之事抛到脑后。在他允诺点头后,拿起纸笔走到躺椅边,她边写边画慢慢说起来。
王府名下也有不少生意,多是在开府时宫中所赐,无论规模还是格局,皆非一般商户可比。小王爷记忆力惊人,只在平日闲暇路过时进去走一遭,也能知道不少东西。具体经商之事他不如蒋先在行,但这会单说铺面整修,他却是有不少见解。
“把铺面前后打通,窗户再开大些。”
“布帘太过沉闷,用纱帘。”
自打昨日黄昏被徽墨之事感动,进而想明白后,这会两人私下相处,小王爷也渐渐放下架子。不拘大小事,跟她一点点说起来。
阿玲本身已有大致打算,这会听着他的建议,在原本框架下慢慢补充,整个想法越发成型。兴奋之下她一双杏眼亮晶晶的,越说越起劲,完全忘了时辰。等到说差不多后,下面拍卖会上那些小件已经基本完成,开始涉及到箫家铺子。
未免气氛太过沉闷,第一间要拍的铺子规模便不小。这是箫家位于城南的一家织布铺子,占地颇广不说,里面许多纺车更是近几年全新打造,织出来的布又平又密实,向来受青城百姓喜爱。无论从哪方面来看,这都是一间值得争抢的铺子。
可阿玲却知道,织布铺子另有蹊跷。先前整理箫家资产时,她首先关注的就是这家。本打算劝阿爹买下来,却被阿爹告知了另一桩官司。原来那纺车是这几年最新改良,之所以好用,全因其梭子与众不同。而这梭子,需要西域精铁打造,大夏普通铁匠打出来的压根用不住。
前几年尚还好,大夏与西域开有互市。可这两年边关战事吃紧,精铁更是被西域王廷牢牢掌控,等闲不得流落在外。
也就是说,纺车梭子坏了后,根本找不到替换之物。新纺车无法转动,单那间织布铺子就显得平凡无奇,只留些老纺车的织布铺子,甚至还不如一般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