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境况下他很容易便明白了,何为“从此君王不早朝”,呆在蒋家养病的他简直乐不思蜀。
要是这两位钦差真使什么幺蛾子,指不定他烦躁之下会直接将其喂了水匪——反正有吴有良先例在,直接推他头上就是,根本不用再想任何理由。
好在他们识趣,既然如此他也做起了甩手掌柜,活交两位副使去干,他则抽空陪阿玲装饰铺子。
连带前面拍卖宴刚结束时那几天,差不多一个月过去,铺子已经差不多修缮完毕。修缮的主意来自于小王爷和阿玲,而主要修缮流程则由沈不真与苏小乔亲自监督。综合了小王爷在天家养出的不凡品味以及阿玲对颜色独到的见解,再有后者百分百执行他们的观点,当初不显眼的铺子,这会彻底旧貌换新颜。
择一个良辰吉日,铺子开张。
阿玲名声在外,她开的铺子天生被人关注。青城百姓慕名而来,首先被铺子独特的装潢所吸引,而后便又被其中所兜售的迷彩布制品引起了极大兴趣。问下价钱,还不贵,属于比寻常帕子贵一点,但多掏那几个铜板也不会心疼的层次。胡老爷帮他们争取箫家毁契银子的事在前面,这会大家手里宽裕,乐意卖蒋家姑娘个面子。
铺子一开张便取得了极大成功,而帕子绣鞋等物买回去后,很快在青城引起了一股潮流。
初开张,阿玲便取得了极大成功。不过在这成功背后,她却纳闷另一件事。
“玉哥哥,你怎么还不去审案。”
铺子没开张前,忙前忙后这丫头支使起他来不知道有多顺手。现如今铺子正式开起来,眼见一切进入正轨,这便开始赶人了。
此时此刻的小王爷全然忘了,先前他帮忙做事后阿玲是如何殷勤地端茶倒水递帕子,回府后还亲手奉上十全大补汤,各种关怀备至让他直恨不得多帮她点。或许正是因为前面太过舒服,完全沉醉于温柔乡中的小王爷,在被审案逼迫着离开时才会生出种被卸磨杀驴的愤怒。
“怎么,不需要本王了便赶我走?”
玉哥哥自称本王,不对劲。
自打认识小王爷以来,阿玲辨识人心的灵敏程度直线上升。敏锐地察觉到他的不悦,她急忙开口。
“玉哥哥误会了,两位副使查了也有几日,这几日事件逐渐平复,城内也已经平静下来,想必事情已经弄得差不多,是时候该您出手。”
顾不得生气,陈志谦陷入惊讶。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没想到他离开青城没几日,这丫头整个人跟开窍似得。前面虎牢峡的种种布置,可以说是因为她太过关心他超常发挥。但如今仅从城内逐渐平息的流言蜚语,便能推断出京中前来的副使进展,这不是聪慧还能是什么?
世上就没有不透风的墙,虎牢峡出现大批水匪之事也随着归程的蒋家船队一道传入青城,不少老人想到了前些年的倭寇,一时间青城人人自危。皇上派来的副使来此的第一项任务便是安抚人心,务必不能让此事耽搁了春绸。
勤正帝不是个坑外甥的渣舅舅,非但不坑,相反他还十分护短,虽然心下跟外甥别着苗头,可他派来的人确实一等一的能臣干吏。种种手段用下去,不过几日便稳住了人心惶惶的百姓。
稳住百姓后便是查案,谋反可是重罪,向来要牵涉不少人。可如今本案事实再明确不过,说来说去就一个定州同知吴有良。可皇上意思摆在那,该怎样把事情扩大,拖更多不和圣意之人下水,成为了当下最大的难题。
两位副使在离京前,曾接到各自党派最高领导人指示,务必要趁此机会干掉不对付的哪个哪个人。可摄于小王爷淫威,此刻他们还不敢轻举妄动。
“早点查完,剩余时间玉哥哥也好安心修养。”
阿玲最后一句话彻底说服了小王爷,反正事情早晚都要做,还不如早做完。
至于做完后一同回京?他就不信自己不想回去,这俩副使还能把他逼回。先前他托着也是因为如此,过惯了有那丫头的舒坦日子,扯着审案由头,他还想再青城多呆段时日。
“依你。”
轻轻抚摸下他头上花苞,陈志谦恋恋不舍地出门。刚迈出门槛,他便策马疾驰朝官衙走去。
前面虽然一直赖在蒋家养伤,可他每日也会收到暗卫来报,是以对整个案子并不陌生。皇上舅舅的意思他大致明白,不过是想借谋逆削弱太上皇以及广平王府势力。
对于太上皇这个便宜外祖父,他从未谋面,从小听到最多的便是他如何坑外祖母与亲娘,本就薄弱的血脉亲情早已湮灭在这些传闻中,对其下手他没有丁点不忍。只是广平候府这边他却有些迟疑。
一路赶到州城,他在大牢内看到了被羁押的吴有良。
不同于半月前的一派官威,此刻的吴有良带着手铐脚镣,身上也因用刑和牢狱之灾没一块好肉,完全是一副颓废的模样。
见到他,他萎靡的眼神中迸发出一丝光彩,“两位副使欲借此事拖广平侯下水。”
对此陈志谦心下早有预知,朝中各派系盘根错节,看不惯广平王府的大有人在,眼馋其手中西北军权的更是多如牛毛。吴有良是广平候的老部下,大好时机岂能白白浪费。
“莫非此事与他无关?”
“事已至此,真正有关无关还重要?小王爷应该比末将还清楚,对于上位者而言,真相如何压根不重要,重要的是怎样做才能达成目的,赚取更多利益。”
悲凉地笑出声,他继续说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末将是活不成了,有一言想说予广成王。”
“哦?”
“当日在虎牢峡王爷说得清楚,这一身荣耀与广平候府无关,确实如此。可不管皇上对您有多好,广成王您毕竟姓陆,在世人眼中您并非皇家子弟,而是广平候府的嫡长子。嚣张跋扈并非多大问题,位高权重者又有几个真正礼贤下士?你们有傲气的资本。可欺师灭祖那却万万为世人所不容,广成王,归根结底您与广平王府还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竟然被他看破了。
吴有良的话正是陈志谦迟疑的原因,这些迟疑并非来自自身,即便那是他的父族,前世对上广平王府他也没有丝毫迟疑。那时他无牵无挂,可如今他有了那丫头。狂傲不羁并不算什么,可忤逆不孝便是为世人所不容,前世那丫头已经够苦了,这辈子他不想让她因为他遭受世人唾弃。
“你所言有理。”
不愧是恩侯的种,关键时刻该向着谁还很清楚,吴有良眼中顿时迸发出强烈的光芒,“王爷听进去了,那末将也能安心去了。您放心,所有罪则末将会一力承担,绝不会扯上恩侯。”
“恩侯?”
“广平候于末将有知遇之恩,王爷放心,该如何做末将醒得。”
“醒得?”缓缓靠近他,陈志谦在他耳边吐出三个字。
这……他说得竟是恩侯在西北的得力干将。吴有良刚悬下去的心再次吊起来,不可置信地问道:“王爷这是何意?”
“想救广平侯?那怎么也得推出个像样的替罪羊。”
“你……”瞪大眼看着他,吴有良眼中全是不可置信,“你可姓陆。”
“广平王府陆家?那与本王何干。也对,毕竟面子上还有那层关系还在,本王总不能做得太过,留下个欺师灭祖的不好名声。这些时日本王养伤之余,还为此费了点心思,用了那么一时半会想出这么个绝妙的法子。广平候、还是他的左膀右臂,你来选。时候不多,你可得快点想。”
说完陈志谦轻拍衣袖,迈着方步潇洒地离开牢房。
留在原地的吴有良却彻底陷入呆滞,他没想到广成王竟然能这么狠。即便再恨,如今他也是别无选择。
随着陈志谦走出牢房,负责看守的衙役很快进来,押吴有良去前面提审。
此次审讯主要分成两部分,首先是从吴有良与平王的交情入手。本来大夏局势三足鼎立,京城、陪都以及西北的三方成掎角之势,互相敌对。敢与平王合作时,吴有良便打着让他对方做螳螂去捕蝉,自己黄雀在后独吞此笔军饷的念头。此事虽未成,可由此也不难看出两者间的关系。
如今自顾不暇,吴有良自然是招得痛快,从平王入手强行攀咬陪都那边一通,还真咬出几条大鱼。
事到如今他尚存一线希望,多咬几个太上皇那边的人出来顶在前面,恩侯那边能少损失些。
可他注定要失望了,虽然在阿玲面前表现得谦谦君子温润如玉,要多好说话有多好说话,可本质上陈志谦还是那个京城人见人怕的混世魔王,他骨子里有着骄傲,最讨厌被人威胁。先前吴有良那番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说辞,明显已经碰触到他底线。
虎牢峡十架冰冷的大型弓-弩尚在眼前,广平候想要他的命!既然如此,他为何还要顾念此人?
“本王倒是想起来,吴同知出身西北,而西北军中那些兵卒,衣食住行可全是白花花的银子。”
“这……此事绝对与广平侯无关。”
“本侯也没说一定跟他有关,你如此紧张作甚。只是你来说说,以你一个小小同知,要这么多银子做甚。又是谁给你的胆子,敢刺杀本王?”
小王爷冷气全开,一张嘴跟刀子似得,说出来的话步步紧逼,直逼得吴有良溃不成军,最终只能按他先前在耳畔所言说出那三个字。
“就是他,他早就对广平候心怀不忿,暗地里蓄养私兵。只是养兵需要银子,这才联系上了昔日军中袍泽,如今在富裕定州认同知的罪臣。罪臣也是一时鬼迷心窍,才答应去帮他。至于王爷那边,本次征募良饷就是为了西北军,银子早晚要到他手上,他又何故做此等事?”
小王爷只是说了三个字,吴有良这边却充分发挥好口才,扩充成了一出楚汉争霸的好戏。
总而言之案子审到这,咬出了太上皇以及广平侯两边的左膀右臂,也算是圆满完成任务。至于剩下的核实吴有良所言,还是他方才那句话,有时候上位者看得从来不是真相,而是此事能否合乎自身利益。如今事情主动权在勤正帝手里,是否谋逆还不是他一句话的事?
“如此,本王还有伤在身,剩余事项便交由两位。”
交代完副使后,陈志谦头也不回地离开。
望着他健步如飞的身影,两位副使脑子里却全是方才小王爷犀利的表现。只是临审前见了一面,又逼问几句,竟然撬开了吴有良那比蚌壳还硬的嘴。
王爷英明!
随着倒春寒结束,位于青城的江南再次恢复了春光媚好,蒋府后院更是一派花团锦簇。
而今日蒋先的心也如外面盛开的春花般灿烂,原因无它,那个觊觎他掌上明珠的狼崽子终于走啦。自打从虎牢峡回来后,他便装出一副病歪歪的模样,哄着自家天真的女儿围着他转,种种殷勤连他这个当爹的都没享受过,看得他心里酿出缸醋。
偏偏有邵明大师的诊断在,他还不能说什么。
哑巴吃黄连,他心里那叫一个苦。现在好了,那狼崽子终于走了。没有他横插在中间,他得赶紧跟自己贴心小棉袄亲相亲相。
“准备阿玲最爱喝的鹌鹑汤,对还有那芙蓉酥……”
噼里啪啦报出一大堆菜名,蒋先把后厨指挥个团团转,终于在晚膳时呈上满桌丰盛的菜肴。满心欢喜地等着爱女回来,没想到他却先等来小王爷。
“王爷……”
忙活完铺子事的阿玲匆匆回府,刚进门便闻到扑面而来的香味。是她最喜欢喝的鹌鹑汤!循着香味走到门口,她便看到那抹意想不到的玄衣背影。
“玉哥哥!”
乳燕归巢般喜悦的声音传来,陈志谦回头,惯常冷落的眼眸中蕴含着无限的温柔,“恩。”
提着裙子上了台阶,迈过门槛阿玲停在他身旁,“还真是你,你不是前往州府查案了么?”
“已经查完了。”
“……这么快。”愿意为他是从州府赶回来用膳,明日还要再赶回去的阿玲顿了下才反应过来。
陈志谦简单解释,“案情汇总每日都有人送来,养伤期间我有所关注,该如何做早已想好,今日前去走个过场,皇上吩咐之事已经顺利完成。”
谋定而后动向来是小王爷的风格,他从不打无准备的仗。
有了前世后面几年的经验,有些事他很清楚。从副使口中听到“谋逆”二字时,他就已经明白皇帝舅舅意思。这事最难的地方不是剿灭水匪,也不是给吴有良定罪,而是如何将此事闹大,拖更多看不顺眼的人下水、问罪。
问罪处置完后,顺便再在这些紧要位置安插自己人手。这是皇帝舅舅一贯的做法,就这样一环套一环,登基多年他对朝廷的掌控力度越来越强,再也不是先前那个隐在太上皇阴影下的傀儡皇帝。
当然安插自己人手那都是后话,他要负责的只是前半部分。早已意识到此点,养伤时他已经合计过各方关系,制定了几套方案。
本来他没想着能拖广平候的左膀右臂下水,没想到吴有良那么不经吓,三言两语就进了他设置的圈套。
“中计了!”
在陈志谦这样想的同时,审讯完毕被押送回大牢的吴有良也回过味来。
“小王爷让我从恩侯和他的亲信中选,其实我完全可以死咬着不放,为什么一定要从这两个中间选。”
其实也不怪吴有良,先前两位副使也是有手段的,各种刑罚用下来,饶是他是铁打的汉子也有些受不住。之所以硬撑着不招,就是想着小王爷到后事情可能有所转机。
可后面事情发展却完全打他个措手不及,小王爷的确顾忌父族所带来的影响,这点如他预料中完全一致,只是他猜到了开头却怎么都没猜到结尾,小王爷竟想出了如此阴狠的处理方式。
“恩侯自断一臂,到头来却全为他保全了名声。”
什么便宜都让小王爷占了去!激愤之下,他挣起手铐脚镣,五内郁结之下脸色十分纠结和狰狞。
成王败寇,无论他如何难受,这会都不会有人在意。听他弄出来的动静太大,狱卒直接过来啐一口痰,“都快死了还不安生,再折腾下去,别怪咱们对女囚那边不客气。”
“女囚?”
“莫非同知大人不知,您犯得可是谋逆之罪,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谋逆!怎么可能!先前审案的副使分明没提过这一茬,他们只跟他说,若是能多多招认,可以减轻罪责。
彻头彻尾的骗局!他对不起恩侯,更对不起全家老小。剧烈挣扎的吴有良冷静下来,蜷缩成团,黑暗中他眼前全是儿女的身影。他的女儿今年才八岁,最小的儿子开春刚满周岁。他们还那么小,整个人纯洁如白纸,笑起来比春日的阳光还要灿烂,却已经注定要被牵连,迎接卑贱而永无光明的后半生。
他都做了什么孽。
男儿有泪不轻弹,身为军汉吴有良更是硬汉,可此时此刻幽暗逼仄的牢房内,他却忍不住潸然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