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祖教授家已经七点半了,郑祺御提前约好的肝病医生已经等在哪儿了。
那医生跟郑祺御倒是没多说什么,反倒是看了乐知微几眼。
祖教授看到乐知微来了很开心,随后听到郑祺御介绍那医生,笑呵呵地跟医生说:“这孩子大惊小怪的,我感个冒也让我去医院做个全面检查。没什么可检查的,吃点药在家养几天就好了。”
医生笑道:“这是记挂您。我们都是建议一年做一次全面检查的,现在吃的东西杂,有点小毛病也能及时发现治疗,不至于拖成大病。”
乐知微看祖教授的气色比起前几天又差了些,在跟祖教授说说笑笑的同时,不断地找机会想不引人注意的给祖教授搭一下脉。
郑祺御微微搀了一下祖教授,劝道:“您看您,感冒比前两天还重了。”
祖教授笑道:“那个懂中医,给我号了脉,说我马上就要好了。”
乐知微听了心一跳。
郑祺御皱眉,乐知微昨天跟他说的话他还不至于忘得那么快。
乐知微当时说,这个时节肝病的脉象最容易被误以为是风寒快好了。
郑祺御转头看向肝病医生,那医生摇摇头。
乐知微此时苦恼得很,郑祺御扶着祖教授,这让她连一个搀扶时顺便搭脉的机会都没了。
她想来想去,想了一个蹩脚的借口,跟郑祺御说道:“你快去看看奶奶做什么呢,祖爷爷这儿有我呢。”
郑祺御乖觉地松手,笑道:“是了,我先过去看看。”
医生笑问:“祖教授还没吃饭?”
祖老按了两下胃,说道:“最近倒是不知道怎么了,吃东西也没什么胃口。”
说话间,乐知微趁搀扶祖教授的时候,探了探脉。她的手刚一按到祖教授腕间,脸色就是一变。
***
出了祖教授家,那医生跟着二人钻进郑祺御车里。
“腹胀、厌食、乏力、肤色眼球泛黄,肝病的确会有这些征兆,但不能说有这些征兆就一定是肝病,想确诊还是得进行全面的检查。”
乐知微沉默着不说话。
中医里有一种脉象,在阴历二月,脉象如毛之浮,结语是“至秋当死”。
祖教授就是这个脉象。
中医直言断人生死的情况并不多,这算是一例。阴历二月本是肝木当值,脉象应濡弱且弦。毛浮脉本是肺金脉,秋天,肺用事,金愈加旺盛,金克木。在秋天木气被耗尽,人必然因肝衰竭致死。
二师父曾经治过一例,当时乐知微被皇帝老头召到宫里,并未亲见,也不知道到底治好了没有。依照医书上的说法,是断没有治好的道理的。不过她二师父医术高明,也未必一点法子都没有。
乐知微侧靠着座椅,无精打采地看着窗外。等她回过神,那肝病医师早就不在车上了。
郑祺御看乐知微没什么精神,问道:“身上不舒服?”
他刚说完这句话,就停住了,怕乐知微又炸了毛。
谁料乐知微只说了句:“没。”
她把祖教授的病情跟郑祺御细致的讲一下。
郑祺御听乐知微直言断人生死,还具体到了秋天,郑祺御心里居然没有第一时间为祖教授的病情担忧,反倒觉得乐知微有些儿戏。
王医师说的那些症状,平常人也经常有,理论上根本算不得什么病。
即便是大病、重病,确诊后,医生往往在家属的追问下,才会谨慎的报个以“年”为单位的时长去回答“还能活多久”这个问题。除非病人已经奄奄一息了,才会说活不过几个月。
像乐知微这种把把脉望望气,连医院都不用去就敢断言“秋死”的人,郑祺御今天算是见识到了。
乐知微瞥见郑祺御的反应,知道他不信。乐知微自己也明白,说一个在病上一看就不行了的人“快死了”,是个人都会认为是废话;说一个乍一看健健康康一点毛病都没有的人得病了不治之症,马上就要不行了,是个人都会觉得断人生死的人精神有问题。
她就是正常人都认为有病的后者。
若是平时乐知微还有心情反驳一句:“能见微知著,这才是神医与庸医的差别。人都病了才能看出来有病,那还算什么医者?”
可现在……乐知微哪还有心思玩笑?
作为一个医者没有什么比“我能早早发现病人的病症,但我却什么都做不了,我治不好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一步一步走向死亡”更挫败、更无力了。
是的,她不但要接受这种无力感,接受那位在餐桌上一直笑呵呵的让她吃这吃那和蔼可亲的老人得了不治之症的事实,还得说服一个正常人相信她这个“精神病患者”的胡言乱语。
乐知微垂目:“你既然不信我,干嘛还带我来。不过你信不信我不重要,当务之急是祖教授的儿女尽快带祖教授去医院检查。”虽然乐知微很不想妄自菲薄,但也隐隐的希望这个时空的医学更发达,可以医治好祖教授的病,“我没办法医治好的病,这儿的医者未必没办法医治。”
乐知微说话的声音虽低,可话说得很认真。
郑祺御的手在方向盘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半晌说道:“你放心。”
下午,助理接到了郑祺御的电话。
“郑先生,您要跟祖教授家人?”
之前王医生就是这位助理去的,对这件事也稍稍了解一些。
他心中暗想,郑先生这是怎么了,难不成还真信了乐知微?
不过这话他不可能说出来,尽管心中觉得郑祺御糊涂,还是依照他的吩咐去办事。
郑祺御放下电话,一闭眼睛,眼前满是在大学实验室的一幕幕。
那时组里的老师跟进了一个自动化的项目。
实验室的地上铺着大张大张的纸,他们就蹲在地上画图算术,累得一起身腿都酸胀的支撑不住身子,直想往前扑。郑祺御进组没多久,总能看到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乐呵呵地躺在窗前的摇椅上,大捧大捧的阳光洒下来,把老人笼罩在里面,静谧祥和。
郑祺御在的那个实验室是学校里有名的“三无”实验室:夏天没空调,冬天没暖气,平时没wifi。这让夏天要靠空调和wifi、冬天要靠暖气和wifi才能有勇气活下去的师兄们都叫苦不迭。
春天的时候这个实验室阳光最好,祖教授没事就喜欢来这里晒太阳。据说这间实验室以前就是祖教授的,后来他一直跟进军.方的项目,不怎么回学校,就留给组里它用了。
时间长了,他们跟祖教授熟悉起来。转眼间就到了夏天,组里的老师们都苦劝祖教授夏天就别过来了,实验室太热,怕老人家身子受不住。祖教授还是有事没事地往实验室里跑,最后院长没了办法,给实验室换了空调。
大家都笑着说,要谢教授的“救命”之恩了。
祖教授把“倚老老”这四个字做到了极致,不仅夏天来,冬天也来,还戴着老花镜玩起了ipad……
郑祺御忍不住笑了一下,回过神的时候,眼前一片模糊。
他何尝想相信乐知微说的话,可乐知微说的有条有理,没法不让他重视。
郑祺御把乐知微送回去后,想到乐知微说她是用的中医理论得出的结论,随即人请了一位德高望重的中医去看视,结果得出了一个和乐知微完全一致的结论。
他这才真信了。
出了祖教授家的大门,那位中医叹气道:“这脉象自古以来就是死脉,恕我无能为力。我也不跟你说‘毛浮’、‘秋死’了,就病情的严重程度,郑先生你就简单理解为肝癌晚期好了。”
郑祺御说明天会带祖教授去医院系统的检查一下,邀请他参与西医会诊。
中医摇头道:“我做不了什么,会诊我就不去了。其实我一直都不明白中西医怎么结合,西医走的是杀敌一万自损八千的路子,骨子里跟中医的气质就是截然相反的。这时候专一的听取一方意见对病人的病情会更好。”
等晚上乐知微得知郑祺御第二天会带祖教授去医院检查,也算松了一口气。她在心里暗暗期待这个时空的医学能治这不治之症的同时,也为郑祺御虽然一直在斟酌,但最后还是选择相信她的话而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