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季明失笑:“你真是个呆子,别人家到你这个年纪,指不定都快抱孩子了,你怎么还跟没开窍似的呢。”
殷胥大抵是让书里的圣贤道德教育的太好,他感觉到的不只是害羞,还有点尴尬的生气,更有点对于崔季明无可救药的恼怒。他摇摇摆摆的就要扶着桌子甩袖离席。他背对着那几个对崔季明抛媚眼的胡女,独自坐在窗边吹冷风,崔季明扫了他背影一眼,忍不住笑,挥手让那几个胡女先下去。
她提着酒壶坐过去,殷胥倚在窗框上,软趴趴的活像是个浑身无力的熊猫。崔季明拽了拽他袖子:“人家走了,这回不吵了。你跟我说话吧。”
殷胥坐过来,从软趴趴的倚着窗框,变成倚着她。
往日里都是他正坐着、脊背停止的像块钢板,崔季明则在旁边又笑又闹趴在桌子上不起身。
喝了酒便反过来了。
她刚想开口,就感觉殷胥脑袋一顿一顿的往下沉,她偏头过去,殷胥闭着眼,好似睡着了,一点点从她肩头滑下去。
崔季明眼疾手快的捞住他肩膀。
殷胥比她稍高一些,她这么揽着他,竟不知道该把他怎么放下才好。
然而某些人一壶甜酒下肚已然神志不清,崔季明只好伸直腿坐好,让殷胥脑袋枕在她腿上,犯起了愁。这一会儿难不成还要把他背出去?
她身为少女,竟然要背一个比她还高的少年?
殷胥对于她的忧愁丝毫不知,睡的活像是冬眠。崔季明忍不住伸出手指,戳了戳他脸颊。他脸颊上没什么肉,很硌人,她又伸手将他眉头捏出几道川字纹,又去捏他鼻子。
殷胥睡梦中,喃喃开口道:“季明……你可要平安归来啊。”
崔季明心头一颤。
殷胥似乎在睡梦中也想起了什么,他声音都在微微发抖:“我如今连边塞诗也不敢读……连史书里打仗的段落也不敢看。什么白骨露野……什么马革裹尸……我当真怕你也回不来。”
崔季明手贴在他微凉的额头上,心里头柔软起来:“不会啦不会啦。我很厉害的,阿公也在营内。你好好读你的书就是啦,不要来担心这些。”
殷胥似乎奇迹般的被她安慰,咕哝道:“今日是你生辰……”睡的渐渐沉下去。
崔季明这才想起来,今天是什么日子。少年人没有大办生辰的,今日不是休沐不能归家,也就敷衍过去,没想到他还记得。
崔季明心里暖了暖,指尖抵在他嘴角向上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望着他那样子原地傻笑起来。
在那之后,没有半个多月,崔季明便去了朔方。
凉州毕竟是贺拔公掌权的地儿,崔季明直接去凉州发展不大合适。朔方的将领也是代北军出身,崔季明去了也会得蒙照料。
殷胥的信一开始寄得很频繁,营内没有笔墨,朔方那两年正是在艰苦的反击。崔季明看的欢欣高兴,但因太忙,回的内容却潦草了些。
直到第二年,他的信来的越来越少,直到约有四个多月的时间,崔季明一封也没收到。她开始兀自惶恐起来,觉得是自己态度太过敷衍,殷胥心里头生了气,不再给她来信了。
入了夏,恰逢战事歇息空档,崔季明练兵练得累如狗,心里却却闲的长草,等的焦急。
她便连忙借了纸笔,用她那狗爬的字洋洋洒洒写了两张纸,连军中发的窝头里吃出马饲料这种事也写上,让人托了出去。
等了一个多月还是没有回。
她忐忑了一阵子,又觉得自己还有一些该说的话没说。便再写了封说自己立了军功、年末必定回家的信。不但如此,家中的信也断了许久,朔方这里还是边关,纵然长安出了点事也不会往这边来送消息。
崔季明心中不安之时,突厥人却又趁着夏末来打仗了,这一场战事足足折腾了四五个月,朔方损失严重,但各营配合着追上阴山,绞杀了当时在突厥坐拥重兵的伺犴。
崔季明也没少受伤,她头一年虽上战场,守过城见过死人,却从未见过尸山人海、以尸体为屏障战壕的仗势,没见过万箭齐发如同蝗虫一样从头上掉下来的境况。若不是前世也见过血,营内还有不少手下需要依靠他,她或许也再撑不住……
追击得胜的队伍折损大半,如迎风飘舞的一面破碎旗帜,从前线边关荡回到朔方,崔季明的腿上的皮肉几乎磨烂了黏在裤子上,进了营还未来得及下马,便听到了令她眼前一黑的消息。
亲兵道:“将军!如今改朝换代了!当年的九王爷登基,已改年号为通安了。”
崔季明当时疲惫到脑子里只剩回营这一道弦,半晌没反应过来:“九王爷……?那太子呢……太子妃呢?”
亲兵咬了咬牙道:“太子与太子妃已死。将军走后,圣人寄了信来,您要不要先看一眼?”
崔季明张了张嘴,竟笑了出来:“瞎他妈扯蛋!小九那傻样还能当皇帝?滚边儿去,这有你说话的地方么!”
那亲兵一把拽住了崔季明的马缰:“将军!真的——长安早乱了套,这事儿在您离营前就发生了,只是咱们这儿来消息太慢了,当今圣人登基都已四个多月了!太子与太子妃半年前就——”
他再怎么吼,崔季明对于“舒窈已经死了半年”这件事,无论如何提不出半点实感来。可她也知道,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不可能是胡扯。
崔季明忽然感觉一股力道挤压着她胸腔令她如溺水般无法呼吸,耳边声音渐行渐远,脑袋千斤重——她再抓不住缰绳,从马上翻倒下来,面朝下摔进泥地里。
腊月的深夜,长安又是一阵雪虐风饕,殷胥坐在寝殿侧的暖阁里,两层门隔着外头的冰天雪地,他正坐着翻书,忽然身边伺候的黄门敲了暖阁的内门,躬身走了进来。
“圣人,崔家三郎从边关归来,正要求进宫面圣。已过了宫禁,但外宫侍卫与崔家三郎相识,又考虑他是您的伴读,便放进了中宫来。您可要见?”
殷胥翻书的手指哆嗦了一下,他背上披着的外衣也从肩上滑落,过了好半晌,他才回过头来:“见,自然要见。”
一下子屋内挤进十来个人,有的拿手炉,有的那外衣披风,本就点了一盏灯烛,屋内仅剩的光线被阴影挤满。
他散了发,本不适合再见人,却仍披上厚重的披风,端着手炉走了出去。一推开暖阁最外头那层门,风卷席着长廊下仅剩的残雪,朝他劈头盖脸砸来,一群宫人黄门颇为滑稽的伸手挡在风来的方向,好似他们能组成一面墙。
殷胥从一个宫人手里接过灯笼的竹柄,顺着台阶往下头走去。
崔季明此刻正穿过中宫两殿之间宽阔的广场,上头一排排石灯亮着,雪地上只有一排排侍卫夜巡走过留下的横线,崔季明和禁宫的侍卫跨过那横线,留下一道窄窄的脚印,朝侧殿灯火处走去。远远的,崔季明就看见台阶下站着一群人影,稀稀落落几个灯笼的亮光,她本以为是迎她的黄门,却没料到在中间看见了殷胥。
她一步步走近,却完全不知该说什么合适。
她从营内昏倒后醒来,便收到了殷胥寄来的信。她以为信上他会将事情讲个概况,却不料上头只写了几个字。
“我对不住你。你托我的事情,我未能做到。”
崔季明心头一颤,翻过那宫中御用的白鹿纸去,反面的字体却不若前头那般整齐,几乎是握不住笔般的歪歪扭扭。
“子介,我当真撑不住了。我背负不了这些,我赢不过那人。活着也是给他的行事作幌子,我若是死了,他定当为难。”
崔季明心里一凉,恐慌到极点,也不管军中私自离开是怎样的罪,随意扯了个腊日假的幌子,策马带着一两个亲兵便离开了朔方。
崔季明连夜奔波归长安,先回了趟家里。她见了阿耶,见了妙仪,也才知道这短短半年,长安发生了多大的变故。……宫内除了早分封走的永王兆,以及在边关打仗的柘城,其余人,几乎无一幸免,大兴宫内也发生了一场大火,烧毁了大半个万春殿。
一切都为了让殷胥成为别无二选的傀儡。
他身边熟悉的人转瞬间一个也不见,连对外人话也说不好就被推上朝堂,稀里糊涂的就被别人捏在手心里。崔季明想的他该有的生活,不是这样啊!
所有的疑问、愤怒都被抛却身后,她深夜冲出家门,仅有的想法就是想见他。
她走到跟殷胥只几步相隔,手里紧紧捏着那信纸。她看清了他消瘦的脸颊,比之前又拔高的个子,以及深色袖口中那惨白的紧紧捏着竹柄的指节。里衣的领口绣有盘龙,肩上的披风有雪狐的毛料,他不会再跟刚离开三清殿、刚进入弘文馆时候那样,穿着不太合身的衣裳,吃饭还习惯着节俭。但崔季明心里头却觉得,他比当初傻愣愣的从马球场上跌下来时,还要让她感觉心疼。
殷胥面上显露出艰难的神情,他看着崔季明,想说一堆的话却说不出来。他想哭想笑,也天生就做不出这些表情。
世事变迁,物是人非。
他半晌才艰难道:“……对不起。”
他陡然看见崔季明脸上露出一个似崩溃的神情,她一把冲过来拥住了他,撞得他灯笼也松手,摔在地上,被风吹的滚下楼梯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