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文翰正艰难地抱着纸箱,朝院门外走。但与一年前相比,伍文翰似乎衰老了很多,背驼得更加厉害,头颈似乎承受不住自身的重量,被压得快垂到了胸前。而且最主要的是他头颅的形状,像是被压扁了一般,连五官都挤变了形。
他头上和身上浓密的毛发,很多地方开始大块大块的脱落,露出暗红色的血痂,有的地方还有长长的伤口,交错纵横,显得触目惊心。他走路的样子更是奇怪,已经不是一瘸一拐了,好像是所有的关节都变形了一样,每挪动一次身体,都要靠调整重心,之后几乎半跪在地上,依靠膝关节和肘关节支撑,缓慢地挪动。那样子,像是久病初愈一般。
更令杜子辉惊讶的是,伍文翰抱着纸箱的手。这手已经完全看不出是人类的手,除了遍布毛发之外,它的形状像是被拍扁了一般,比常人的薄很多,又要大上一圈。好像是一个布满锈迹的铲子,特别是上面的指甲,又黑又长,是平常人的两倍大,在深黑的夜色里反射着淡蓝色的光芒。
总之,面前的伍文翰让杜子辉觉得非常的陌生,这种陌生并不来自于长久的未曾相见的疏离感,而是一种来自于骨子里的,两个不同物种之间的不信任感。杜子辉并不知道这样的感觉是怎样产生的,但他能感觉到伍文翰的身体里一定出了什么问题,也许这些问题与他消失的这一年的时间有关。
杜子辉壮着胆子,走上前去,一把抓住了伍文翰的手腕,对他说道:“文翰,你病得很厉害,你不能走,我们明天得去看病。”
伍文翰转过脸来,他满脸的毛发比以前更密更长,几乎将双眼完全遮挡起来,看不出什么神色,但他的喉咙里发出不断的呼呼声,既像是动物发怒前的示威,又像是一个古稀老人在喉管深处反复说着“不,不。”
杜子辉感觉到一股巨大的力量从自己的手臂传导而来,对伍文翰而言仅仅是一个挣脱的动作,但对杜子辉则像是被重锤敲在手腕上,杜子辉几乎是横着平飞出去,重重的摔在院中的青砖地上。一股寒意从头到脚灌了下来,杜子辉感觉面前的已不是伍文翰,而是一头没有情感,没有意识的野兽。
伍文翰走了,杜子辉跌跌撞撞回到屋里,他看见李永水就在窗前站着,默默地看着院墙外无尽的黑暗。
他们俩个一夜没睡,他们担心缺酒的伍文翰会越来越频繁地现身大杂院。在他意味渐渐不清晰时,攻击性反而会越来越强。而撞上伍文翰的人,跟本无法分辩他是人是鬼,最终,会发生对这偷酒怪物的围剿,真到那时,李永水和杜子辉想救也救不了了。
最后,还是杜子辉想出了个办法,编造一个酒神的神话。故事很是简单:之前,附近居民区里丢失的酒,是因为平日里大家不敬酒神,而招来的惩罚。
这位酒神当年就曾帮合而盛的大杨,二杨开凿过甜水井,这一大片盐碱地里,也只有这一口甜水井,后来大杨二杨每年五祭,用好酒祭拜酒神。
那个酒神并不像传说里张果老,汉钟离那样仙风道骨的样子,相反,长得凶恶恐怖,浑身红毛,巨眼巨嘴,力大无比,又可以翻墙走檐,来无影去无踪。
得罪酒神,家里丢几瓶酒是小,不思悔改,会有更大的晦运上门。
祭酒神其实也很简单,只要重要的节日,或者家里有喜事的,院门口摆瓶酒,就算祭拜了。而第二天清早,门口的酒不见了,便是被酒神收了去,可保全年的平安。
老实说,杜子辉编造的酒神传说非常的拙劣,漏洞百出。但那个时候,确实有很多老住户半夜撞见过伍文翰,撞见过他近乎于鬼的样子。人对于不可知的事物,一方面心怀恐惧,另一方面总要找出个说法,哪怕这说法再离经叛道,也是一种心理安慰。再加上那些年,冤死的,武斗死的,想不开自杀的人太多,人会在不知不觉间,信冥冥中的天意,信虚无缥缈的鬼神。
(申子曰:“上明见,人备之;其不明见,人惑之。其知见,人饰之;不知见,人匿之。其无欲见,人司之;其有欲见,人饵之。故曰:吾无从知之,惟无为可以规之。” -- 《韩非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