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于中国文化功底之深,是我认识人当中数一数二的,诗书乐画无一不通,历史民俗信手拈来,更不必说文化人中的一些趣闻轶事,侃侃而谈,引人入胜。我心里不禁大为奇怪,如此的学识,怎么会跑到我这里请教呢?
胡安北倒是坦诚,他告诉我,京剧从戏剧的角度看,它是艺术,从历史的角度看,它是文化,从哲学的角度看,它是思想,从民俗的角度看,它是故事。京剧剧本的创作,历史上有太多的顶尖文人,太多的名臣士绅,太多的世外高人参与其中,既有故事性,又有很强的思想性,哪怕是一出折子戏,都可以讲出大段的背景和源流。可惜近百年间,对它的保护和挖掘不够,能传下来的,现在不到一两成了。
这些年,京剧越来越跟不上时代的变化,喜欢听戏的人也越来越少,胡安北倒不认为是听众欣赏口味的变化,而是京剧创作上出了问题,戏剧创新上缺乏变化。比如,《打金枝》这出传统戏,你演的重点在情节上,那他就是一出伦理道德戏,但如果放在故事发生的背景上,那就是一出宫廷政治戏,可惜,没人想过把它换个角度演来试试。
传统京剧太一板一眼了,太照本宣科了,总是带着百年不变的脸谱对着观众,你唱腔一起,老戏迷就知你下一句是什么,没有新意的戏,谁又愿意老看呢?
传统京剧的发端和成熟在清代,这与当时的政治、文化环境密切相关,某种意义上说,传统京剧是符合当时政治的需要,胡安北的设想是,在源头上多一些探索,用现今相对客观的角度重新审视传统剧目,用新的手法和表达方式,让传统剧目焕发不一样的魅力。这也就是他来找我聊天的原因。
胡安北的想法我完全赞同,自己虽不是戏迷,但对很多戏的背景故事,特别是那个年代创作者对真实历史的篡改倒是很熟悉。而他感兴趣的,隐藏于历史犄角旮旯的尘封往事,有常家十几代人不遗余力,终年不辍的族谱记载,倒是可以做一些有益的补充。
我们几个一但进入历史长河里的细小漩涡,很快便忘记了时间的流逝。交流的过程中,我注意到,胡安北说话的声音非常的低沉沙哑,与常人不同的是,他在一些长句中,会主动的断句,有时一个句子甚至要断三四次,显得非常的不连贯。这个现象绝不是我们常见的口吃,口吃更多的是一种无意识行为,说话的人并不知道会在哪里中断,而一但中断了,又会因为心理上的原因,无法继续吐字。但胡安北明显是有意识的,主动的在断句。
胡安北自小练功,吐字发声是基础,按理说,这个情况根本不可能出现,如果这是习惯性的,那他根本不可能登台表演,更不要说成为名角儿了。
我心里藏不住事,借着给胡安北和彭玉书换茶,暂时停下话题的当口,我把这问题问了出来。
胡安北显然对我的突然发问,没有心理准备,愣了一下,看着面前茶杯里缓缓升起的热气,足足有半分钟,才苦笑了一声,说道:“常先生,不瞒您说,我的嗓子几年前动过手术,前两年连话都说不出,这两年好些了,我也在努力的练习,只是能不能再登台演出,就要看天意了。”
这短短的几句话,胡安北足足说了一分多钟,断断续续,更加的不连贯。而说完,眼睛也垂了下来,但我还是能看出他满眼的惆怅。
那一刻我猛然意识到,这个问题我是多么的不该问。对于一个京剧名角,没有了嗓音,那他就什么都不是,而空有一身本事,发不出声,对一个演员而言又是多么残忍的一件事。我无疑揭了胡安北的伤疤,顺手还撒了把盐,心下万分的愧疚,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胡安北显然意识到我的尴尬,抬头冲我笑了笑:“常先生,嗓子是十几年的老毛病了,天意使然,怨不得旁人。上不了台,我还可以写本子,编新戏,带徒弟,我是早看开了的,不说这些,还说刚刚白莲教的事,你觉得他们请神的仪式,真的是来源于鲁南皖北的地方戏?这些戏种会和攞教有关系吗?”
我们重新回到一百多年前纷乱的历史中,但我心里却意识到,刚刚胡安北的话里,听上去是一种自我开导,但总让人隐隐觉得他内心里的不甘,将未了夙愿归于天命的,往往并不是真正想开的人,至少历史上这样的抑郁者比比皆是。但不管怎样,他依旧热爱京剧,并努力用其他的方式奉献这份热爱,这份情怀足以让人敬重。
我们一路谈下去,时间很快过了十点。我家里的客厅并没有挂钟、座钟之类的计时工具,大家兴致正高,没人注意到入夜已深。但也就在这时,我忽然听到里屋轻轻的传来了铜铃撞击的声音。
(稚子弄影,不知为影所弄;狂夫侮像,不知为像所侮。化家者不知为家所化,化国者不知为国所化,化天下者不知为天下所化。三皇,有道者也,不知其道化为五帝之德。五帝,有德者也,不知其德化为三王之仁义。三王,有仁义者也,不知其仁义化为秦汉之战争。醉者负醉,疥者疗疥,其势弥颠,其病弥笃,而无反者也。--《化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