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要追溯到六十年代中期,京剧团里接了上面的任务,要编一出红色样板戏。那个年代,样板戏是政治任务,能被分配编排样板戏,是京剧团无上的荣耀。于是京剧团抽调精兵强将,开始搞剧本创作。而胡安北自然是创作班子的骨干。
胡安北花了一年的时间,对戏里的原型人物、故事发生的环境场景做了全面细致的考察,笔记做了十几本,创作又用了大半年,拿出的本子得到团里的一致好评。
但很快,文革领导小组全面介入了样板戏创作演出。胡安北的本子报上去后,产生了非常大的争议。本来,胡安北对红色样板戏抱有非常高的期待,毕竟样板戏刚刚出现时,编演的理念与胡安北戏剧创新的想法很一致。比如,题材上选择更多贴近时代生活的内容,借鉴其他戏种,如歌剧、舞剧、交响乐的表现方式和伴奏方式,还有对舞美布景的全新电影化的设计。
就本子的事胡安北与文革领导小组进行了几次的恳谈交流,结果却让胡安北如同冷水灌顶,心凉了半截。文革领导小组需要突出英雄人物,他们认为胡安北的创作,主角的英雄色彩不够鲜明,里面有很多彷徨、矛盾的思想过程的刻画,这些必须统统删掉,英雄嘛,从他出生就应该是根正苗红的,他的革命意志天生应该是无比坚定的。
还有那些反面人物,不够坏,不够猥琐,怎么能衬托英雄形象的高大?必须改,给英雄人物加戏,没有事迹没关系,编啊,再把别人的事儿安在他的头上。还有唱腔对白都要改,要更白话,要老百姓都能听明白。
文革领导小组专门安排了一个人到剧团,指导本子的思想导向。这个人叫徐天红,工人造反派出身,对京剧一窍不通,更别说剧本创作了。可恰恰徐天红是个极度自负的人,一切必须按照他的想法来编,这已经不是戏剧服务于政治的问题,而变成了服务于他自己的喜好。
胡安北在创作上非常的固执,他本来就很反感将人物脸谱化,现在还要他为主角编造一些不存在的事迹,这是他完全无法接受的。胡安北和徐天红从第一次交流剧本,就开始不停地争吵,不到半小时就不欢而散。而最初,团里的领导认为只是创作上的争执,大家统一了思想,问题也就解决了。但很快就发现,这种争执发展到了不可调和的状态。
徐天红是个内心阴暗的人,几次争吵,他在专业上的短板被无限放大,面子上很过不去,他想不通,在一切以政治挂帅的时代,怎么会有胡安北这样的死硬分子抱着自己的创作理念不放?不把他那套腐朽反动的创作思想斗倒,他永远无法在京剧团立威。
徐天红暂时搁置了争论,开始暗地里收集胡安北的黑材料。团里领导意识到了风暴来临前的寂静,连忙找胡安北做工作,只不过是一出戏而已,有什么必要和文革领导小组派来的同志针锋相对呢?无非是编造一些情节和故事,现在又有哪些样板戏不是编出来的?但不论团里领导怎么开导胡安北,他依旧倔得像头驴,不发一言,对改剧本的事儿碰也不碰。团里领导担心起来,这样下去,胡安北不服从上级领导的罪名还是轻的,上纲上线的话,他这就是破坏革命文化创作,哪还有好果子吃?
果然,一个月过去,在徐天红的上蹿下跳后,上面派来了专案组,专门调查胡安北的事。这一查,胡家早年给满清王爷、给反动军阀,给国民党要员都唱过堂会,直接一个反动余毒的帽子就扣了下来。胡安北的曾祖父、祖父都做过戏班的班主,那就是剥削演员的资本家,胡安北上学时和流亡香港的京剧大家,也是胡家的故交曾老先生有过书信往来,请教过一些专业上的问题,这就被归为通敌特务。
历时两个月的调查,不但是胡安北,连他的父亲,两个哥哥都受了牵连,但好在胡家与中央一位还没有被打倒的老干部是生死之交,在他的多方奔走之下,胡家还没落到家破人亡的地步,但胡安北被京剧团除名,下放到了江西,关了牛棚,劳动改造。
胡安北在江西偏远的山区里,整整呆了十年。彭玉书并不知道这十年他是怎么过来的,但可以想象,一个京剧演员,曾经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放在创作和演出上,一夜之间,再没有舞台,再没有观众,就是自己偷偷唱上两句,被人发现也要挨次批斗,自此,与理想与追求天各一方,这样的十年,也一定是炼狱般的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