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具备“做什么都是对的”属性的一国之君,李熙很少会有尴尬这种情绪,但是现在,他不仅觉得尴尬,甚至还觉得有些难堪……一面想着回去以后找什么理由罚老五那个混球抄一百遍的孝经,一面想着怎么将身边这个人从这乌烟瘴气的地方弄出去……
李熙喝了一口茶,茶倒是不错的,但是在脂粉、汗臭、熏香等等气味混成一体后的奇特味道的环绕之下,就算是仙茗也品不出妙来,李熙烦躁的将茶杯放下,再次抬眼看了下台上的歌舞,皱眉道:“这位妙言姑娘,还未出道便被传的沸沸扬扬,说如何如何妙不可言,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
林如海却看得津津有味,闻言头也不回,答道:“既然是‘妙,不可言!',那么妙处自在不可言处,李兄若是有兴趣,稍后不妨亲自验看验看……若是怕银子不够抢不到彩头,我这里还有几张银票,定可让李兄一亲芳……”
李熙黑了脸,想着果然不该放他去江南的,那种烟柳繁华之地,愣是将一个品行高洁、不食人间烟火的谪仙,变成了风月场上的熟客……干咳一声打断他的话,道:“此处闹哄哄的又气闷的很,我们且去别处喝酒吧!”
林如海这才从台上收回视线,没骨头似得靠在椅背上,叹道:“约我来此的是李兄,嫌气闷的还是李兄——需知这种地方,若是不热热闹闹的,岂不无趣?李兄大约习惯坐在高台上,绷着脸,正襟危坐的观看歌舞,我却更喜欢这种可以随心所欲的叫好、击掌、吹口哨的场合。”
又似颇为满足的叹了口气,道:“官员不许狎丨妓,这条大律在旁的地方只是一纸空文,但在京城,却诸多顾忌,难得今儿托李兄的福能来一遭,不玩个够本怎成?李兄有事不妨先走,待小弟尽兴之后,自行回府便是。”
尽兴之后!李熙更是气闷,偏这气闷中又带着些许甜意和满足——十多年前,他费尽心力,也始终未能消除隔阂,始终未能让这人如同之前一般在自己面前随心所欲、畅所欲言,如今这样也算是小有成就了!
想起当年的事,李熙叹了口气,哪怕他是一国之君,面对竖起了盾牌的林如海也是束手无策,每一次努力都像是出尽全力的一拳打在棉花上,那种无力感几乎要将他逼疯……幸好十余年后重回京都的林如海,虽未褪去锋锐,却已经知道将一身的刺埋在深处,不再轻易扎人。
他向来拿他没辙,此刻虽然想将这人从这乌烟瘴气的地方弄出去,却又不敢摆皇帝老儿的架子,不愿将两人好容易接近一些的距离拉远,更不愿林如海再次“恭顺”起来……这世上,怕他敬他的人已经太多了,不需要再加上林如海一个。
又耐着性子坐了片刻,心情越发不好起来——
就那么几句诗,到底要唱几遍?咿咿呀呀的什么时候是个完?
明月几时有?一个青楼女子,也敢唱楠儿的明月几时有?居然还在这种腌臜的场合?真是岂有此理!
李熙不耐烦的将目光从台上收了回来,转眼却看见邻桌的胖子员外正将一个粉头按在桌上猛亲,手伸进裙子底下也不知道在干些什么……李熙再忍不下去,也顾不得林如海的意愿,伸手拽了他就向外挤,一面道:“你若喜欢看歌舞,我回头送你几个歌姬,你在家爱叫好、击掌、吹口哨都由得你——这种地方以后还是少来!”
林如海其实也是头一次见识这样的场面,他在这上面有洁癖,从不肯让风尘女子近身,便是所谓的清官儿,只要想到是被人精心调丨教过得,便半点儿兴趣也无。他是青楼的常客,却只爱坐在雅间里,喝酒听曲儿看歌舞。江南缙绅们都知道他的脾气,便是千里挑一的扬州瘦马也不敢朝他跟前送,谁敢拿这些东西来污他的眼?
只是他没想到李熙会请他到这种地方来,又见李熙比他还受不住,觉得有趣,便故意做出兴致盎然的模样来气他。
两人好不容易挤到门口,却被眼尖的老鸨缠住:“哎哟爷,这就要走了啊?好戏可还没开场呢,是不是里面的姑娘侍候的不好?哎呀,这些死妮子,真是越来越靠不住,连两位大爷这样的贵客都敢怠慢,两位爷,千万别生气,我给您挑几个知情识趣的,绝对让您满意……”
那老鸨儿嘴里像点了炮仗似得,全然容不得别人插嘴的说个不停,一面扯着林如海的袖子不放,一面又招呼了一群姑娘们过来。
李熙刚将老鸨从林如海身上拉开,自己却又被挽住了胳膊。他乃万金之体,何时被人这般拉扯过?偏偏还又发作不得,只得冷了脸呵斥,还是林如海忍着笑,舍了几锭银子出去,才让那群莺莺燕燕们追着去了。却还有几个不死心的,想从羊身上再扒几根羊毛出来,一味的纠缠,说爱重两人的人品,不图银子云云。
林如海笑道:“那可是再好也不过了!我们今儿出门,身上就带了那几锭银子,方才见姑娘们委实动人,一时冲动都扔了出去,此刻正愁晚上没地方落脚……不知道哪两位姑娘好心收容我兄弟一晚?”
那几个跺着脚,娇嗔着说了句“讨厌”,扭着腰快步走开,李熙松了口气,乘机拉着林如海出门。
等终于看见头顶的星空,李熙这才将林如海放开,板着脸道:“这种地方,以后还是少来罢!”这已是他在短短时间内第二次说这句话,可见怨念之深。
林如海笑道:“青楼我虽去的不少,但是在大堂喝酒却还是第一次,没想到是这般光景,倒是长了见识。”
李熙也知道自己此番是出了糗,见林如海变相为他开解,脸色稍稍好看了些。
此刻天色已晚,两人也没了再寻地方喝酒的心思,便在寂静无人的大街上慢慢走着,月色朦胧,星光也暗淡,街道两旁的房舍只能看见模糊的影子,偶尔有透出灯光的窗口,显出几许暖色。
两人不知道为何,都忽然没有了说话的欲丨望,就这般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静静走着。
到了分叉路口,两人不约而同的停下脚步,李熙看着通往宫门的青色大道,默默站了一阵后,忽然声音低低的开口,他并没有看向林如海,仿佛他的话是说给另外什么人听的一样:“如海,你我年纪都不小了,也都是有儿有女的人了……我们、别闹了好吗?”
林如海默然,当年的事,李熙一直对他怀着愧疚,只有他知道,不是这么回事……
他与李熙的结识,从来都不是什么偶然。
当年他初入京城时,京城的局势正乱,宫里朝上都斗得天翻地覆……他足足花了三个月,才将京城错综复杂的关系理顺,罗列出了数个有可能继承大统的人选,又从中挑出了数人,一个一个亲自去观察打探,最后才选出了李熙。
然后,他们便相遇、相识、相知,等终于断定了李熙的性情,林如海在这段时间买通或布下的暗子便开始运作,那些暗子,或者只是尚书府里的一个厨子,或者只是王妃身边一个梳头的丫鬟,或者只是宫里一个倒马桶的太监……在悄无声息的增加着李熙的砝码。
林如海最擅长的原就是乱中取胜,一切都进行的出乎意料的顺利,但有一件事,是无论有多高的聪明才智都无法控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