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紧相拥的身子在下坠中不曾放开过一丝一毫的缝隙,堕入轮回却逼不开他们好不容易才攥在一起的手。
火海高涨,热气浊浪。巨大的火坑燃在东陵之方,就好像一盏能灭心神,能夺仇恨,能掩秘密,能付死生的灯。
它要烧去的是无奈的原罪,它要救赎的是蜕变的原谅。
半生所为皆错的奇男子,紧紧抱着那让他爱惨了恨透了的身躯。他不用再说抱歉,不用再求原谅——唯一的出路,只有奋力去终结苦痛。这一生,将错就错戛然而止,下一世轮回,再谈计较。
熊熊烈火就如二十年前的屠门般红耀,一生温谦如玉与人为善的大公子眼看着冲入书房的杀手们用冷刃的刀剑贯穿自己的胸膛。
他还记得自己的鲜血溅在琴上书上香案上时散发出的绝望,陆家世代安平行事,规矩做人。凭什么飞来横祸?凭什么死于非命?可惜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烧塌的房梁砸毁了男人英俊的容颜,当他从尸体堆里爬起来的瞬间。这世上再无温文如玉的堪舆公子陆承谦——只有不人不鬼的恶魔!
他如狗一般乞讨在京城的每一个角落,他怕不知真相的女孩贸然回来断送了性命。他自知此生再无相认只机会,只希望能最后守护她一次。
可是得来的,却是女子以告发陆家的行径为代价免除被害的命运,进而入宫为后的消息。她夺圣宠,封后爵,平分家,斩草根。口中祭出的是白眼狼一样的污蔑,手里染满的是陆家仅剩残根的鲜血!
那一天,男人的心里眼里念头里,除了复仇此生再无他物——向方祁复仇,向上清门复仇,向陆影儿复仇!
他学这世上最速成最恶毒的武功,他成立邪教以蛊毒横行天下。他需要人,需要钱,需要一切能与朝廷对抗下去的力量。
在血与恨的交织中,青竹会傲立成圣。
青竹会,罄竹难书。是谁的离愁别恨,扰着曾经绝望的心声。又是谁的一己之私,叫血淌成河掩了黄土埋了沙。
当火焰吞噬了曾装载两颗最为强大内心的脆弱躯体,他们残存意识里的最后一念,会是什么?
方南逸想:他们…只是希望用生命洗去所谓的罪孽,让儿子可以活下去吧。
再回身,方贤的身后空无一人。
他就像一个刚刚完成了课业的轻松孩子,负手而立,明澈的眼睛里闪着轻松大梦般的光芒。
“那些官员…都走了?”方南逸问。
“是…该拟罪的拟罪,该写诏的写诏,该审讯的审讯,该载史的载史。今天的事…总要有个交代天下的说法——”方贤摊开双手,外面的刑架已经缓缓放下,对上清门的围攻也渐渐放缓了声戈。只剩下那些失控的死士还在挥舞着夺命的双手,不知疲怠。
“现在…就只剩下我们兄弟两个了。”
“如果我留下,请你放了其他人。”方南逸倚着墙壁滑坐下去,在女孩臂弯里的手无力垂下。
“阿允!”
“洛依…去把那些受伤的弟兄们从围攻中想办法救出,死者安葬,伤者安置,离开京城不要再回来。”方南逸的手压在女孩的肩膀上,力度轻弱得叫人痛惜。
“我不——”
“洛依!”男人的声音骤然雷厉:“我今天,不是以你丈夫的身份劝你离开…我不是叫你逃命,我是以礼亲王的名义,命令你去担负你身为醍醐镇第一资深女捕头的责任!”
“我…我不管!我就是不要离开你!”女孩抓着他的双肩,泪水溅落在他毫无血色的脸上。
“五天以前,沈明夜亲自把这次计划的总指挥权交到你手上…你信誓旦旦得统领着我上清门数百弟兄。今天——你凭什么弃他们于不顾,跑到我这里像个期期艾艾的小女儿家一样矫情?我方允的女人,从来就不该是这样没用的!”
“我——”
“丫头…陛下既然答应不再为难那些人,也不会…真的为难我的。”方南逸的拇指擦去女孩眼角的泪:“先回醍醐镇,我跟陛下最后说几句话就来找你。”
重合的记忆几乎要击垮洛依最后的底限:“你骗我!爹当初也是这样说的——我不信!”
“呵呵,你爹骗了你一辈子…”方南逸笑着捧住女孩瘦削的双肩,温柔的眸子一直盯到她的灵魂深处:“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的确,哪一次危机男人不能化险为夷?哪一次承诺,男人,没有最终兑现?他就像个无所不能的倒霉鬼,总是能出其不意得让自己安心挣扎在戏谑的怀抱里,永远不会觉得不安和孤单。
“阿允…你…一定不会骗我的对不对?否则就算上天入地…。你就是死了我也会把你拖回来!”女孩将护腕束紧,将大氅抖开,终于消失在男人的视线中。
“允哥…”方贤跪坐在男人的身边,仿佛施了邪术一般从身后带出一盏酒器:“这‘醉不欢’是二十年前的贡酒,只剩下最后这一坛了。”
“阿贤…你赢的真漂亮。”方南逸侧过脖颈,眼里没有怨恨没有恐惧,却只有丝丝淡淡的遗憾。
“既然认输了,又为什么用同情的眼光看着我?”酒香哗然入盅,溅起琼浆。方贤端一杯送上,抿唇轻笑道。
“没什么,你将终成千古一帝,天下尽归万民臣服。只是遗憾至此以后,再也没有亲人在侧,也没有朋友在握。这样的孤独,想来你早已准备好了罢。”方南逸闭上眼睛,将那一盏烈酒穿喉而过,灼烧下去的是烈烈的凛然。他被呛得激咳,衣襟之上满是殷红点点。
“允哥…”方贤眉头一紧,夺下了他的酒杯:“算了…”
一只毛茸茸的小猴子不知何时从塔梁上窜下来,它欢快得扑到方南逸的怀里,打了个滚却又挣脱开来倏然攀上了方贤的右肩膀。
“呵…小王八蛋,好久不见了呢…”
“真没想到你们居然会给他取这样的名字,其实它叫金宝。”方贤伸手抚摸了一下乖顺的脑袋,然后将它放走。
“刘明是你杀的吧…”方南逸目送着猴子离开,思绪恍然接上了最后一点破绽。
“他在骑牛村的时候,偶然…与我擦肩而过。我不确定他是否认出了我…但是宁枉毋纵永远都是为免满盘皆输的第一道屏障。”
“你之所以会在骑牛村…是因为你才是青竹会最大的生意往来——圣手阁的幕后掌柜吧。”
“这些年,我从青竹会购买的各类毒药及蛊物早已不计其数…什么‘红惑’之类的早已入不了眼,‘屠蛊’这样的宝贝才是造就我力挽狂澜的死士部队最大的胜算。”
“你怎么会有那么多钱?那时…你还未曾亲政,钱粮国库全然不可能有染指的机会。”
“因为…父皇真正的宝藏…其实一直都在我手上。”方贤笑道:“用一种异邦秘术‘纹肌术’像我娘亲身上的那块假地图一样,被纹在我的大腿内侧。但这种秘术简直堪称天作之合,只有在我成年之后才渐渐凸显出来…没有人见过…”
“难怪你从十三岁起,沐浴之时便不肯有侍人在侧了…原来如此。”方南逸点头:“你心机如此,我栽也不冤。至于大陇国藩王之死,想必也是你用了些甜头与穆图合谋合利,否则他今天也不会在东陵外给你摇旗呐喊了。”
“允哥,你心不在朝,而我却退无可退。”方贤长长得叹了一口气:“如果不是陆影儿心怀叵测,我根本不想要对付你的…你,相信我么?”
“相信。”方南逸径自灌满一盅,端举在方贤面前:“就为了我对你的相信,干了这杯。”
啪得一声,方贤打掉了他手里的酒盅:“你为什么一点都不怕我?”他的愤怒油然而生,涨红将那淡然的俊脸逼的扭曲。
“我极尽一生都想要超越你,我骗你诳你算计你,甚至下毒给你最爱的女人,逼死你亲生父母,杀害你最敬重的兄长,你为什么还是不怕我!
你已经输了,你不是应该跪在我身前俯首称臣,求我饶你性命才对?为什么你连死都不怕!”
“因为你想要的。从来都不是我想要的。”
“可是你知道…你必须死。”方贤的声音掷地。
方南逸闭上眼睛,靠着冰凉的墙壁:“阿贤,还记得中宫庭院的那棵桃树么?”
“恩,那年你刚刚学会轻功,抱着我上去摘桃子。结果被野猫吓了一跳,像块木头一样掉下来。”方贤轻笑一声,眼里的光渐渐柔软下来:“我记得我摔得很疼,哭了有半个多时辰吧。”
“那时娘最疼你了,若是给她知道,我只怕又要被责打个半死。于是求你不要把摔伤的事告诉他。你记得你用什么条件来威胁我么?”
“我叫你唱歌给我听…可惜你生来不爱就人威胁,所以最后也没答应。”方贤无奈得叹了口气:“并且发狠折断了自己的小臂关节,你说只要你伤的比我更重,母后就不会责罚你了。”
“现在想想好蠢啊,”方南逸笑:“不过是给自己的弟弟唱首歌,犯得着这么切肤之痛么…”
“你不是向来最喜欢跟自己犯拧么?”
“落上轻衾谁年少,不识澹澹弄情根,花在半月风来兮…
不伤离,离愁别绪忘夫了…
一晌贪欢经年醉,醉下江山两朦胧…。”
美酒把盏之下,夕阳青灯交辉。方南逸径自哼唱起来,那缓缓舒舒的音转仿若山涧轻灵的风声,似有似无,亦真亦幻。
“江山美人不堪负,不如一醉解千愁,
悲末了,了然戚戚重心长…。”
男人修长的手指在酒盅上轻轻得打着节拍,悠然音色自惨白的唇齿间流出。直到方贤的眼前开始模糊。
“允哥!”
蜿蜒的鲜血自那轻颤的唇角淌下,胜雪白衣早已千红万开。男人终是睁开双眼,目光定格在壁柱之上那一柄深入寸尺的落白雪。
“丫头竟然忘了带走它…”
看着眼前虚弱的身躯径自慢慢撑起,方贤一把上前扶住他。只有他自己知道,这是出于本能,而不是出于同情。
“你真的杀了师兄么?纵然你双手屠戮染血…却从不会亲手断送一条性命。”方南逸问。
“那一剑,我偏过了他的心脏…”
“你真的希望太后死么?”方南逸再问。
“如果可以…我是真的希望她是我亲娘。”
“那我…”方南逸喘息一声:“那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你说。”
“这么多年来,你暗我明。你的武功甚至不弱,想要杀我有太多时机。不需要名正言顺,只要营造意外…这对你来说并不困难…你…为什么不下手?”
“我是真的把你当哥哥的…我可以害你算计你,却终是无法亲手杀你。”
“你可还记得,当初我救你离开皇宫时,你躺在我怀里说的那些话…”
“如果有来生,咱们能做…普通人家的兄弟就好了…”方贤的眼眶终于泛红:“允哥…这也是真的。”
“那好,”方南逸长长得舒出一口呼吸:“扶我…到栏前…”
“你还我一句兄弟,我奉你社稷无忧。”
也许直到这一刻,方南逸才真正明白刘鹿卿留下的最后那句话——所谓没有选择,只缘早已落定了选择。
手中的落白雪在微微轻颤,绽放着即便饮尽鲜血也难能玷污分毫的高贵。剑的气质就如剑的主人,继承下来的都是评说由后的责任。
洛依,你能像原谅你父亲一样原谅我么?
站在天极阁的最顶端,临栏的风雪潇潇,衣袂飘然纷飞。
脚下江山染谁的名?苍生民福承谁的情?四海唯瞻赴谁的义?慷慨一世踽独行——
横剑自笑,划天破空。
天地之间何须如此悲怆——不过就是畅快淋漓的一笑,不过就是大义凛然的一剑。
“允哥…”平缓又熟悉的脚步声停在男人的背后,那一声轻唤里藏着些许哽咽。
“阿贤…站得远一些…”方南逸没有回头。他不想去判断方贤此时的眼泪是真挚的还是虚伪的,因为帝王是容不得被任何人看穿的。
“站得远点…”方南逸说:“既然江山不得不染血,至少你——能干净一些就干净一些吧。”
落白雪横空吻颈抽断,一腔热血终是化雪沥天,洒落人间。
------题外话------
这大过年的,写得我都快哭死了…什么玩意嘛!
别紧张啊亲,说好的HE呢!
明天奉送欢脱大结局,一定让大家从虐死中活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