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日理万机,能送您一杯毒酒,已经是莫大的恩赐。”太监端着毒酒冷然上前,“贵妃娘娘,奉劝一句,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咱们粗手粗脚的,若是真要下手,只怕娘娘到时候死得不好看。贵妃娘娘还是自己喝吧!这鸩毒也不过是一两个时辰的事儿,您喝了酒坐一会,也就过去了。”
“我不要喝!我不信皇上会杀我,一定是皇后,一定是皇后那个毒妇!”宋贵妃嘶喊。
一记响亮的耳光,太监冷笑,“皇后娘娘母仪天下,岂容你诋毁。来人,给杂家摁住她!”
左右太监,生生的摁住了宋贵妃。
大太监端起毒酒,掐起宋贵妃的下颚,动作娴熟的把毒酒灌了下去。毒酒沿着宋贵妃的嘴角不断往下滴落,浸湿衣襟,打湿了华贵的锦衣玉服。
事毕,大太监收手,冷眼瞧着趴在地上,被毒酒呛得不断咳嗽的宋贵妃。发髻凌乱,一身狼狈,哪里还有当初那股位同副后的盛气凌人。
“贵妃娘娘好好歇着吧!”太监转身将杯盏递给身边的小太监,尖锐的嗓子发出低冷的声音,“我们走,关门。”
过会再来收尸就是!
往日风光,如今狼狈。
不过是一杯毒酒的事儿,前朝荣耀悉数幻灭。
宋贵妃趴在那里,毒酒是抠不出来了,这会子早就进了肚子。眼泪鼻涕倒是不少,可惜没人同情也没人会可怜她。
人快要死的时候,总会想起以往的点点滴滴。
从自己进入魏王府,而后成为侧妃,最后成为大祁的贵妃。这一步步的走来,何处不是手段?可任凭手段再高,最后还是免不得一死。
皇帝,最终连一道圣旨都懒得给她。
这是要让她重蹈当年孟浅云的覆辙吧?
无需圣旨,一杯毒酒,从此烟消云散,什么都不复存在。
“皇上——”她泪如雨下,神情呆滞,低低的喊着。
最是难得帝王心,朝为贵宠暮为妃。一朝冷落如尘泥,恩宠望断皆枉然。
“皇上!”她笑得泪流满面。
腹部传来阵阵绞痛,撕心裂肺的痛,快速蔓延全身。她如此渴望高高在上的滋味,却也在朝夕之间碾落成泥。恍惚间,她想起了金銮殿上凤椅,真是好看极了!
“皇后——太后!”污血从唇齿间慢慢涌出,她笑得何其狰狞,“我是太后——”
她这辈子唯一遗憾的,就是没能成为皇后,没能当上太后。
可惜,遗憾终究是遗憾,这一次再也没有弥补的机会。
这宫里,没人会可怜她,没人会同情。谋逆作乱,本就该死!
别说是宋贵妃,便是废太子容景宸,也被下令处以极刑。
天牢重地,容景宸依然淡若清风。
他没死,竟然还活着。
容哲修给他下毒,但他此前因为吃过解毒丹,所以对容哲修的毒有些冲淡,以至于到了最后才毒发。但是毒性已经不再那么狠辣,是故还是捡回了一条命。
可如此一来,反倒让容景宸觉得极为难堪。
若是死了,倒也一了百了,可现在就只剩下屈辱。
昏暗的天牢里,容景宸安然等着,既然没死成,那就受着。不管什么时候,他都能安然处之。生或者死,对他而言,竟没了任何意义。
有轻柔的脚步声,缓缓而来。
容景宸微微凝眉,只是保持着仰望天窗的姿势。这个时候,还能有谁?约莫是容盈,或者是来看自己笑话的。
可是他站在那里等了良久,也没有等来预想中的嘲讽。
身后,安静得可怕。
容景宸幽然转身,骇然扬起眉睫。
今夕穿着黑色的斗篷,缓缓打开,露出那张极好的容脸。里头,仍旧是一袭素衣白裳。一惯的淡然,带着少许忧伤。
如今,一个在天牢外头,一个在天牢里头。
四目相望,今夕的脸上无喜无悲。
容景宸却莫名的悸动,站在那里面露悲凉。
一时间,谁也不知该如何开口,两个人静静的站在原地相望。
临了,还是今夕扬起一抹淡淡的笑意,道一句,“殿下。”
容景宸释然轻笑,“我就知道,你回来了。那一日在人群里,我好似看到了你,可是一眨眼就没了你的踪迹。”
“我来送殿下一程。”今夕笑得微凉,继而低头苦笑,“殿下这是何苦呢?”
容景宸也不是傻子,这是天牢重地,今夕能这样进来,必定是有人安排的。可是谁安排的呢?不用想也知道,如今除了容盈和容景垣,谁还能在天牢重地进出自如?容景垣没那么好的闲情雅致,所以这事只能是容盈出手。
不管是不是容盈,对容景宸而言,已然了了他的心愿。
“我不管你到底是谁,我很欣慰,最后是你来送我一程。”容景宸一如既往的笑着,眸色温和的望着今夕,“你瘦了。”
今夕垂眸,面色微冷,“殿下可知道我是谁吗?”
“有必要知道吗?”容景宸问。
今夕抬头,“我是前朝十皇子,我来京城只为报仇。”
容景宸微微一怔,“前朝、十皇子?”
“是!”今夕笑得寒凉,“我是为了我皇姐报仇才会留在你身边,为的就是杀了恭亲王。可是后来我发现皇姐没有死,所以我早就放弃了这个念头。是我把白少康和夜家庄的势力引离京城,所以你的失败应该也有我的原因。我一直没能告诉你,苦苦追寻的秘密,其实我一直都知道真相。”
“为什么?”容景宸深吸一口气,面色凝重,“为什么如今要告诉我?”
“虽然你强迫我做我不喜欢做的事情,但是你毕竟救过我,在我最落魄的时候把我带回了毓亲王府。说起来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可你我之间隔着的何止是国仇家恨。”今夕清浅的吐出一口气,微微垂下眼帘,长长的羽睫半垂着,落下斑驳的剪影。
容景宸凝眉,“那么白少康和夜凌云呢?”
“白少康生死不明,但即便还活着,也必定伤得不轻。夜凌云下落不明,就算这会子想反转京城,只怕皇姐也容不下他。”今夕抬眸望着他,面上没有半点表情,“殿下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容景宸定定的站在里头望着他,隔着牢门有些凝神,“你陪着我那么久,可有半点真心?”
今夕没想到他会问这个,低头苦笑,“殿下可曾真心过吗?不过一场各为所图的利用,谁跟谁谈得上真心假意?殿下高瞻远瞩,深谋远虑,所思所想何时落在今夕身上。殿下不是没有疑心过我,只不过殿下的私心盖过了疑虑,让我躲过一劫。试问殿下,如果早知道今夕的身份,还会留着我活到今天吗?”
闻言,容景宸没有应答。
的确,如果早知道今夕的身份,容景宸是不会手下留情的。
“在殿下的心里,天下高于一切。为了那九五之尊的皇位,殿下能牺牲所有人,包括我。”今夕重新戴上斗篷,遮去了半张容脸,只剩下那张薄唇在微光里一开一合,“今夕告辞,此后只能永不相见了!”
“今夕!”他转身的时候,容景宸低低的喊了一声。
今夕顿住脚步,回眸望着容景宸,微微掀开了头上的斗篷,“殿下还想说什么?”
“我就是想再看看你。”容景宸深吸一口气,“你今日来看我,除了救命之恩,可还有别的心思?哪怕只是一点点!”
“没有,一点都没有。”今夕抬步离开。
“等等!”容景宸疾呼。
今夕深吸一口气,垂眸驻足。
“你不是今夕,那你的真名是什么?”他问,“我想能在临死前记住你是谁。”
“天胤。”他微微侧脸,加重了语气,“天胤。”
语罢,再也没有逗留。
容景宸看着那身影消失在微光的尽头,再也没有回来。音犹在耳,昔人已没。他保持着远望的姿态,唇齿间辗转着他的名字:天胤。
低头间,容景宸笑了。
真好听!
他想起了王府里的那一池莲花,犹记得他一人一莲花,白衣素裳伫立荷池边的情景。心头微凉,却是唇边带笑,倒是可惜,再也看不到来年的莲花盛开。
天胤……
那一夜,天牢传出消息,废太子容景宸以瓷片割断了颈动脉而自尽身亡。听说当时鲜血染红了大半个地面,狱卒进去的时候,人已经没气儿了。可奇怪的是,容景宸的嘴角带着餍足的笑意,走得似乎很安然。
林慕白望着站在马车边的今夕,面色微凉,“走吧,走得越远越好。”
“多谢皇姐成全。”今夕一笑,“其实皇姐那么聪明,知道我为何要去见他。左不过是想让他走得安心一些,也让自己走得安心罢了!”
“只要你好好的,什么都不重要。”林慕白深吸一口气,“离开京城,找个僻静的城镇,好好过你的日子。忘掉十皇子,忘掉那个不堪的过往,好好的活下去。”
今夕眼底噙着泪,却还是勉强笑道,“也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到皇姐,不知道是不是又要再等六年。皇姐知道的,我不想再等六年之久。”
东方已经出现了鱼肚白,依旧昏暗的世界里,晨风寒凉,撩动谁的心,跟着微微的疼。
林慕白想起了今夕的小时候,那个胖嘟嘟的少年,最爱缠着她,在宫闱长长的回廊里肆意的奔跑,奶声奶气的喊着,“皇姐,等等我——”
眼眶里噙满了泪水,林慕白笑得羽睫轻颤,“我们很快会再见的,所以你要好好的保重自己。你的身子惯来不好,要珍重。”
今夕点头,突然跪在林慕白跟前,重重的朝着她磕了三个响头,“天胤走了,皇姐也要保重自身。天胤还等着皇姐办完了朝廷大事,能与你再次重逢。我会写信去红坊,不会让皇姐担心。”
“好!”林慕白笑得比哭还难看,“快走吧,天要亮了。”
“皇姐保重!”今夕起身,转身上了马车。
放下车帘的那一瞬,有泪滑落,今夕一屁股跌坐在马车里。他不敢哭,怕惊了外头的林慕白。有时候离别未必是件坏事,今日的离别是为了来日的重逢。
他相信,过不了多久他们还会再相遇。那时候,他们再也不会分开。
直到马车离开很远,今夕才放肆的哭出声来,声声念着,“皇姐——”
“天胤!”林慕白哽咽得不成样子。
肩上,一双手轻柔的落下,“他只有离开京城,远离是非恩怨,才是最好的归宿。”
林慕白狠狠点头,泪如雨下,“我知道,我只是舍不得罢了!从小他就养在我宫里,我是看着他长大的,一眨眼重逢又要别离。此地一为别,不知何时聚,也许此生再无相聚的机会。”
“会有的。”容盈一声轻叹,而后又重复了一遍,似是对自己说的,“会有的。”
会不会有,大家心里都很清楚。
天光亮,又是崭新的一天。
再过段时日,曾经惨烈的厮杀,都会变成茶余饭后的笑谈,谁都不会再记得当时的生与死。只有那些侥幸活下来的,才会永远铭记,身上的伤疤、记忆里的壮烈。
容盈已经是太子,是故不能误了早朝。
立太子的诏书已经拟好,盖上皇帝的宝印就能昭告天下。这已经是定局,无人能更改的定局。只不过今日早朝,皇帝的脸色不是很好,下了朝直接传召了沐亲王容景垣。
谁都不知道,皇帝传召沐亲王到底所谓何事。
废太子容景宸一党已经清剿得差不多,似乎也没什么更重要的事情。太子已立,国本确定,好像万事皆备,并无什么不妥。
林慕白却是猜到了皇帝召见容景垣的意图,所为的也不过是儿女之事罢了!深吸一口气,终究容家的儿女,都逃不开一个情字。情之一字,教多少人生不如死。
得不到的,放不下的,皆是劫也是孽。
蔷薇推着林慕白进了红坊的一间雅阁,如意在外头候着,让人盯着不许闲杂人靠近。
昏暗的屋子里,没有开门也没有开窗,冰冰凉凉的有些瘆的慌。
“大局已定,你有什么打算?”林慕白问。
木轮车已经到了窗前,她伸手便推开窗户,光线落进来,照在身后的女子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