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都没敢吭声,只是听得大风大雨里,一个女人的呜咽。山河悲壮的哀鸣,是谁在唱着那一曲:此别经年,错付流年。蓦然回首间,骤雨难歇。
那年的火光凄厉的照亮着漆黑的夜晚,宫破一瞬,唯见孤月当空。她满脑子都是那一夜的皇宫大火,火光里父皇温柔的眸。耳畔杀伐不歇,是他在天边喊着她的名字,轻柔的唤着:馥儿,到父皇这儿来。
她迈开步子,朝着崖边走去,大雨冲刷着,似要洗去一身罪孽。
大梦初醒,万事皆空。
皇城的姓氏早已改写,唯独她一人还沉浸在曾经的世界里,不肯抽身离开。
“王妃!”管家疾呼,“别再往前走了!下边是万丈悬崖,您快回来吧!若是殿下回来,必定会大发雷霆的。王妃,您快过来,那儿太危险了!”
顿住脚步,大雨滂沱,她回眸望着所有人。
凄美的笑靥,带着绝尘的天真无邪,“我说过,容景睿不要我了。他不会再有生命危险,我的父皇也不会再追杀他,他再也用不着我了。以后他会有无数的娇妻美妾围绕身旁,也会有无数的女人为他生儿育女。而我这个无数之中最无用的一人,应该早早的为她们腾出位置。”
“我本该死。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我爱上了不该爱的,我伤了父皇的心,放弃了大殷的江山社稷,我连累了整个白氏皇族,我害得他们流离失所,无所归依。都是我的错,都是因为我,才会有这样的下场。”
“我丢了丈夫,我失去了儿子,我众叛亲离,所以我——也该走了。父皇会在下面等我,我会求得他的原谅。他那么疼我,一定会原谅我的。”她笑得温柔,“我真想回到幼时,跟父皇骑大马的时候。”
她长长吐出一口气,雨夜凄寒,她瑟瑟发抖。大雨中如同失了魂魄的布娃娃,亦步亦趋的站在了悬崖边上,单薄的身子摇摇欲坠,仿佛风一吹就会彻底消失。
所有人都悬着一口气,稍稍上前一步却也不敢靠近。
“王妃,别走了,您站着别动,老奴过来搀着您。”管家快步上前。
“别过来!”她笑了笑,“别过来了——就这样站着吧!我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她低头望着自己的脚尖,雨水合着泥沙让她的鞋袜脏得不再脏,她再也不是那个高高在上,锦衣玉食的燕羽公主,燕亲王了。那么现在,她是什么身份呢?
她是谁呢?
脑子里好乱,她茫然的望着所有人,“你们为什么都这样看着我?我不是想寻思,我只是——只是不知道还能去哪?我只是想父皇了,我——”她变得语无伦次,“我想父皇,想儿子了。”
“殿下很快就会过来,王妃,您站着别动,千万别动!”管家的声音直打颤。
“殿下?”她仿佛回过神来,“容景睿吗?月盈则缺,水满则溢,果然凡事太尽缘分势必早尽,果然是这样的。你们回去告诉他,好好的疼着他那些娇妻美眷吧,我要走了。这一次,我是真的不会回头了。我会走得远远的,儿子也留给他吧,我什么都不要了。”
她望着万丈深渊,“父皇,儿臣错了。”她抽泣得厉害,“父皇,你能原谅我吗?儿臣错了,真的知道错了,你别不理我——父皇!”
尖锐的叫声响起,所有人都冲了过去。
却只看到那抹单薄的身影,如同折翼的蝴蝶,快速的朝着崖下坠去。大雨之中,视线模糊,只是眨眼的功夫,什么都没了。
她说:父皇,儿臣错了。
一个人女人该有多绝望,才会放下深爱的丈夫,骨肉血亲,什么都不要了只想回到最初的那一刻?
耳边的风呼啸而过,她望着崖边上那些焦灼的人,微微扬起了笑靥合上了眸子。终于可以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知道了。
父皇,馥儿来找你了。黄泉路上,您走慢点再慢点。你等等我,馥儿走得有点慢,你别太着急啊……
夜里宫门早已下钥,事发突然,一时间谁也无法进宫。唯一能进宫的五月此刻还不知身在何处,所以直到白馥跳崖的那一刻,容景睿都不知道外头发生的事。
他只知道梦里的她在哭,哭着跟他说再见。
再见,永不相见。
锥心之痛让他骤然惊醒,浑身上下被冷汗打湿。他想着估计是发了烧,所以心神不宁的,这才导致了这样的噩梦。
可还没等他回过神来,皇后已经领着人过来。
按理说这个时候,皇后应该还在歇息,而且这里离后宫有不少路程,可见她是坐着轿辇赶过来的。外头还下着小雨,若不是出了什么大事,皇后不会这样着急。
“景睿。”皇后犹豫着,面色泛白,“你、你还好吗?”
“姨母这是怎么了?这般惊慌,不知发生何事?”奴才们快速上前,为容景睿更衣。他一颗心七上八下的,今夜总是没个落点,隐隐觉得好像会有事发生。
皇后深吸一口气,“你能不能答应我,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要着急。事已至此,人死不能复生,你、你务必保重自己。”
一听“人死不能复生”这句话,容景睿的身子骇然一颤,“你说谁?什么人死不能复生?你把话说清楚,谁死了?”
“馥、馥儿她——”皇后上前一步,“苏娘你来说!”
苏娘行了礼,跪在那里毕恭毕敬道,“禀恭王殿下,刚得的消息,恭王妃跳崖自尽,殁!”
一个踉跄,容景睿险些跌坐在地,所幸被身边的奴才快速扶着。
恭王妃跳崖自尽,殁!
殁!
“馥儿没了,可是你还有儿子,你们的儿子容哲修他——”
不待皇后说完,容景睿疯似的冲出去。
殁?
怎么会死了呢?
他不是让五月盯着她吗?她不是要见儿子吗?为什么会自尽?为什么会跳崖?恭王府的人怎么会放她走?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有答案。
唯一的答案就是:她死了。
蝴蝶蛊还没到,她怎么就能死了呢?
她不是想要一生一世一双人吗?他很快就做到了,为什么她不能再等等?他知道她的伤心难过,他也知道这些日子以来,自己忍着不去看她,她会有多凄凉。可如今所有的隐忍,都只是在实践他对她的诺言!
你说你想去江南水乡,得一隅之地,安身立命。
我答应过你的!
馥儿!
我真的在努力,真的想带你走啊!
所以有时候,别让心爱的人等待,等待太久会忘记初衷。你的努力她看不到,她看到的只有你给予的凉薄。从巅峰跌落谷底的那一瞬,她希望的只是你的一句温柔。哪怕你说一句:别怕,有我在。
哪怕你抱一抱她,哪怕你肯对她笑。
只是现在,什么都晚了,什么都来不及了。
她死了,再也不会回来。你纵然对她说尽你想说的话,她也听不见。你对着她笑,她也看不见。她放弃了一切,包括你!
死去的人,绝望的心,凉薄的情,无缘的命。
孰是孰非,又有几人说清?
这件事很快传到了皇帝的耳朵里,皇帝在宫门口让人拦下他。
可容景睿发了疯似的大开杀戒,冲出了皇宫,一如当年她为他冲出宫门,如此这般的决绝。他从不轻易动用武力。然则你连自己的所爱都保护不了,你还要这一身的武功做什么?
雨里飞奔,策马长啸。
悬崖边早就没了他心爱的女子,下着雨,谁也没办法爬下悬崖,只能静静的等着雨停了再行处置。万丈悬崖,摔下去只能粉身碎骨。然则好歹是恭王妃,就算死了也该把尸体找回来,免得被天下人说成刻薄,让恭王妃弃尸荒野。
容景睿是摔下马的,摔得太狠,整个人落地的时候,溅起泥水湿了脸颊。他突然懂得了那一天她跪在雨里的悲凉与绝望,泥水与雨水,合着泪水布满面颊,他哭着望向空荡荡的悬崖边。
他的馥儿呢?
“馥儿!”他低哑的喊了一声。
管家等人快速过来。想要将他搀起。
容景睿仰天一声长啸,“馥儿——”体内翻滚,当下鲜血喷出,没了动静。
馥儿,没了。再也听不到,他歇斯底里的喊着她的名字。
九州寒芜且踏遍,芳踪难觅在人间。
梦中韶华忆年少,红尘望断见荒冢。
雏燕离巢终有归,北雁南飞终会回。
离人此去三途断,一世长安可愿还?
容景睿这一病,足足昏迷了五天五夜,面如死灰只剩下一口气。第五天的时候,是皇后让人把容哲修抱来,放在了容景睿的身边。
许是孩子也知道自己没了娘,爹也快不行了,当下扯着嗓子哀哭起来。凄厉的哭声让容景睿睁开了眼睛,才算捡回一条命。
可生不如死的活着,还不如就这样死了作罢。
抱着自己的儿子,想着白馥跳崖前的绝望。
一个母亲,连自己刚出生不久的儿子都不要了,可见决绝。若不是逼到了绝处,她不会这样。是眼前这些人还有他自己,把一个笑靥如花的女子,逼到了非死不可的境地。
皇帝进来的时候,如释重负的松了一口气,“醒了就好。”
“父皇满意了吗?她死了。”容景睿面无表情,眸色迟滞,无悲无喜。
“放肆,你胡说什么?”皇帝瞧了皇后一眼,皇后让苏娘快速的抱起了容哲修,而后领着人悉数退了出去。皇帝缓步走到床前,“你知不知道自己差点为她丢了性命?”
容景睿望着他,“那父皇知不知道,她已经为我丢了命?如果不是她,我早就死在了一年前的京城。我欠她一条命,她还为我生儿育女。一个女子肯放弃滔天富贵,倾世权力也要嫁给你,父皇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这意味着,她把所有都给了你,她希望你能好好的珍惜她,好好的爱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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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总是怀疑她有所图谋,敢问父皇,她能图什么?若说是权势,大殷皇帝连皇位都想给她,想立她为皇太女,她为什么不要?若说是为了仇恨,这笔账我来跟她算,这是我的家务事,你们为什么每个人都要插手?”
“什么不许动儿女私情,什么江山天下?佛若无情,与魔何异?父皇自己受了伤,就不许自己的儿女们覆辙重蹈,可是你拦得住人拦得住心吗?人心都是肉长的,我爱着她,有什么错?你们怕养虎为患,可以废了我,什么恭王恭亲王什么太子殿下,我统统可以放弃。”
“我若成为平民百姓,你们是不是就能放过我们?还是说,除了死,再无第二条路?如果是这样,好——好!你们已经逼死了她,再来逼死我!我这条命,也可以给你们。”
一记响亮的耳光,细细的嫣红沿着嘴角滑落,容景睿拼命的咳嗽着。
他刚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如今整个人都是癫狂的。什么天下什么身份地位权势,没了她,这一切都是狗屁不通。他抬头间的茫然,连皇帝都觉得心头骇然。
定定的望着窗外,他有些出神,眼眶里噙满了泪水,“馥儿你看,雨停了。”
皇帝退后一步,“你好好想清楚,这件事是白馥自己的选择,与人无尤。她自己想不开,与任何人都没关系。”他呼吸有些急促,快步退出了房间。
与人无尤?
容景睿垂下眼眸,其实真正的罪魁祸首是自己啊!
若无昔时少年情。声色犬马轻许诺。何来今日叹悲欢,一颦一笑皆枉然。
勉力撑起身子,容景睿摇摇晃晃的走到门口,外头跪着五月,在五月跟前摆着他的随身佩剑。
见着容景睿出来,五月伏跪在地,音色哀沉,“卑职护主不利,有负殿下重托,请殿下赐卑职一死,以慰王妃在天之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