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从地图上看,小坪山距离白撒所不过七八里路,脚程快些的人半天就能走个来回。但只有真正走过的人才晓得,虽说只有七八里路,中间却隔着两个山头,山路狭窄难行,空身子人走得尚且不易,更何况顶盔负甲全副武装的兵士。不过显字营总算是川东第一流的精锐,又刚胜了一场,士气正锐,哪怕由于保密而不能打起火把等物照明,兵士们又因着雀蒙眼的缘故,不得不排成一列,拽着前头同袍的腰带深一脚浅一脚走得踉踉跄跄,但掉队的人却难得的少。
“千总,丁队的兄弟眼睛是真好!”郑国才走在李永仲身边,擦了一把汗,颇为感慨地同他道:“方才我从后头往前头走,若不是丁队的兄弟散在队列里头,帮忙给兄弟们带路,咱们这场夜袭当真不成!”
“这不过是因着吃食上头有所欠缺。”李永仲边走边扭头对这个面色有几分惘然的军官说,“等以后找医官看看就成了。丁队先前兄弟们刚来时也是好些个雀蒙眼,那大夫说这是日常吃得不好,便开了食疗的方子,左右是些猪肝,枸杞同鲫鱼等物。平日里头也可以拿松针泡水喝,那玩意儿明目。”
郑国才苦笑了一下,横着袖子抹了一把顺着鬓角流下来的汗水,没有吭声——官军里头,正兵每月给你一石,但里头不知掺了多少沙石米糠!平日里顶天让你饿不死罢了,出征时能吃得好些,不过有几个干饼,伴食只有豉酱和菜头,十天半月见不到半片肉的影子!便是这样的饭食,也不见得****俱有!
丁队自入营以来,最遭兵士们嫉恨的不是装备,也不是训练,而是他们三天就有一餐肉吃!不拘是猪肉羊肉,三天一到,便有人专门杀了猪送来,其他队里的人问起才晓得这是李永仲自掏的腰包!而放眼整个大军,也只有丁队每月按时发放口粮俸禄,不用说,这也是李永仲自己出的钱!不说一般的小兵,就是普通军官说起来,话里话外也是止不住的羡慕!
如今丑时已过,原本因万籁俱寂的山路上,沙沙的脚步声不绝于耳。一千多条汉子闭紧嘴巴,只顾埋头赶路。若有人站在路边,还能听到粗重喘息不绝于耳,甲胄和武器在行走间发出轻微的金属碰撞声,还有低低的,模糊的说话声。
李永仲半天没听见郑国才说话,他轻笑一声,虽然脚下不停,但行走之间却不见多少辛苦的神色。将八瓣帽儿盔的帽檐朝上抬了抬,年轻的暂任营官不无感慨地道:“都说文官矜贵,武人命贱,可是不是咱们这些将脑袋系在裤腰带上的武人,哪个文官能安稳度日?太宗爷爷当年曾经训斥过贪墨兵丁钱粮的贪官污吏,说小兵****辛苦,全家老小就指着这点微薄俸禄度日,你们竟然还要昧了良心贪墨钱粮,当真可诛!”
郑国才年少时虽读过几日私塾,但哪里能看过这些,一时之间竟然听得入了迷!只听李永仲又道:“国朝开初不久,文官在武官面前恰如今日咱们在文官面前一般!后头怎地就变成现下这样子?不过是因着武人不争气,战场之上,丧师辱国!我虽不是卫所出身,但也听说过如今军户子弟一日不如一日,哪里还有当年人人争先奋发的模样?人不自轻岂有人辱?咱们自己不争气,不怨人家将武人看到泥地里去。”
“算啦,现下说这个干嘛?”李永仲自嘲地一笑,脚下又加快几分,走得快了,人影就要隐入黑暗当中,只有悠悠的话声传来:“现在咱们早赶到一分,就多一分胜算。拿了军功赏赐,不说升迁,至少,兄弟们更能吃饱几分!”
小坪山坐落白撒所正北方向,是周围方圆二十里地里最高的一个山头。山林幽深,道路多为兽径,别说两千人,就是再多几千往那山里一藏,想要在短短几个时辰里头找到踪迹也是妄想。它内有山谷,谷中平坦,这也是小坪山名字的来历,以前有几十户彝人在此地居住,后来因战乱逃亡,现在占据小坪山的,则是一伙天不怕地不怕的凶悍匪徒。
因此地以前是个寨子,虽然现在寨民已经逃散,房屋也破败不堪,但到底比在野地里扎营露宿来得强。其中最好的一栋木屋当然由首领镇川东占据下来。此时夜深,贵州不比四川,八月的夜晚异常寒凉,他盘腿坐在火塘边上,一双狭长的眼睛半开半闭,里头不时闪过一道阴翳的光来。
镇川东本姓孙,排行老三,他父母早亡,也没个正经名字,就以孙老三为号。此人生来精明,从一介货郎做起,几年光景竟然让他挣下一份家业。若他就此安心度日,民间不过多了一介商户,但孙老三二十五岁结识了一个自称是白莲教护法叫唐爽的男人,从此成为了他命运的分界线。
孙老三很快醉心于唐爽关于白莲教的各种说法,并且对唐爽关于他是白莲教大弟子下凡历劫的说法深信不疑。经过商议,他们决心蓄养力量,等待起事的时机。按照当时两个人商量好的办法,唐爽负责招收弟子训练班底,孙老三负责筹措钱粮,一开始颇为顺利,但不久唐爽就因得罪官府中人而被屈打至死,孙老三一面替他收敛后事,一面带着十来个人做起了无本的买卖。
他似乎天生便适合做这行,纵横川东数十年,连孙老三的旧名也弃了不用,自号镇川东。旁人只以为他不过是寻常的山匪强人,却不晓得他早就以白莲教大弟子的身份勾连来往数省!天启二年时奢安乱起,镇川东本要趁机起事,却不料官军反应极快,虽连折大将,最后连封疆大吏都难保性命,却四方调集大军,最后到底将夷人嚣张的势头压了下来。
镇川东因此见识了官军的力量,虽然仍有一些不甘心,但他还是明智地选择了蛰伏下来,默默培育力量。直到这次奢安二人野心膨胀,纠集起四五万人马,号称十万大军,再度向着赤水攻来——镇川东以为若错过此次,便不会再有机会,遂决定亲自出马,带着辛苦攒下的两千精锐山匪,意图浑水摸鱼。
不知怎地,晚上一向睡得很好的镇川东今日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他胡乱披上一件褂子,光着两条膀子盘坐在火塘前边,往里丢了两块木柴之后,镇川东不知怎地就回忆起数十年前,那时唐爽还在,某天他们赶路之时错过宿头,不得不露宿野外,两个人也是就这么守着一堆篝火,将干饼烤热了之后,一边吃着硬实的面饼,一边聊天谈笑,这一幕似乎还在昨天,而现在他已经白发苍苍,再也不复年轻的面庞。
之后不久,镇川东再想起此事时认为这是他将要失败的预兆。但现在他却觉得颇为高兴——因为他认为这是死去的友人惦念他,故而才让他想起过去的事——镇川东轻咳一声,觉得眼皮发沉,打了个呵欠,睡意终于姗姗来迟。
当小坪山中山匪们鼾声大作此起彼伏之时,显字营终于赶到了附近。估摸了一下距离,李永仲扭头低声同身后的秦勇吩咐道:“传话下去,原地休息一炷香的时辰,然后叫队官们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