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撒所。
头天晚上战斗的痕迹还宛然如新,这里不过是个废弃的城关,现在还在这里的不是流民便是官军,当然不可能有此闲心收拾整理,不过是军将们吆喝着流民让他们将无头的尸体丢到城外去——兵士们在城外挖了一个巨大的坑。几乎处处都能看到斑驳飞溅,发黑干涸的血迹。
比起外围那些朽烂破落的房屋,位于城内中心位置的院落房屋状况原要好得多,可惜先是被贼匪蛮子胡搞胡为折腾一番,又在昨夜的战斗中受损不轻,现下不过比那些破屋烂院强过有限。明军直接在城中巨大的校兵场中搭起了帐篷,这时候再是不愿,翔字营与显字营的兵士们也得挤在一块儿勉强住下。
自白撒所叫显字营一鼓而下,不过十个时辰不到,里头的流民便觉得像过了几世一般,先是叫凶神恶煞的贼匪们裹挟至此,财产子女不保,不过是贪恋着一点活路,挣命苦熬,却不想有一股胆大包天的官军,就这么直愣愣地冲进来,原先看着不可一世的贼匪蛮子却是个纸糊的,不堪一击,就这么破了城!
按着流民们所熟知的官军的做派,不少老人已暗叹一声,将千辛万苦藏起的——金银首饰,玉石古董——取出,只待官军勒索之时献出,好歹容他们回乡,却不料这股官军却是异数,不算和气,但却没有寻常官军那份戾气,也不搭理流民,自顾自地歇息了——胆大些的去讨食,对方竟然也丢出几个干饼——然后便整军起来匆匆出发,悄悄打听,原来是奔着小坪山那里的大王爷爷去的!
流民惊魂未定,眼看着显字营大队人马绝尘而去,只留下百来个人留守看管,顿时就有弹压不住的迹象!可是半个时辰不到,另有大队官军赶来,先前那些还另打主意的俘虏们立刻老实噤声,唯恐碍了官军的眼,白白送了性命!
白撒所既荒废也久,原本平坦宽阔的校兵场现在杂草丛生,乱石遍地。明军勉强将石头清一清,然后扎营下来,自然舒适一类想也别想,不过是勉强有个遮风避雨的地方。现在午后刚过不久,辛苦一夜的兵士们自然各去睡觉歇息不提,但两个营头的军官们却还要聚到一起,好生商议一番。
侯永贵脸色阴晴不定地看着坐在对面的显字营营官——对方年轻的脸上不掩疲惫,但腰杆一如既往挺得笔直,双手按在膝上,神色泰然自若,身上的罩甲上还带着斑驳发黑的血迹,看侯永贵神色不善地看过来,也只是对着侯永贵礼貌地笑了笑。
“李千总,奔袭小坪山这样大的一件事,好歹还是同翔字营的兄弟们言语一声来得好啊。”侯永贵勉强按捺下胸腔里头那一股焦躁之气,好言好语地开口,可惜他惯了横着走,话却不是那么中听:“你一个千多号人的——哦,恐怕还差着些——营头,就敢独个儿打了白撒所不说,还摸到贼子老窝里头,咱这些做军将的,好歹要为兄弟们性命着想,做事上头还是需谨慎些。”
李永仲微微一笑,慢条斯理地开口道:“多谢侯千总替显字营着想。当时本想着联络你,可惜军情如火,当时那情景,真是一刻半分都不敢耽搁。”他神情当真是诚恳,恨不得连自己人都骗了去,更何况不知情的人——诸如侯永贵同他身后几个军官——心里不免也想着:“的确如此,显字营拢共才多少人?不是打了贼匪们一个措手不及,哪里能来这场大胜?”
这般想着,再听李永仲的话更有几分顺耳:“白撒所看着城坚池固,但侯千总也是看见了,里头不过是些被贼匪裹挟至此的流民,纵然里头混了些蛮子,但能有多少?何况流民因战乱之故迫离故土,心里还是向着朝廷,向着官军,有这二层缘故在,显字营才能在白撒所一战而下。”
这话说得实在是好,侯永贵面色不免好了几分,李永仲就当没有看见对面翔字营那帮人眉目舒展的模样,呵呵一笑,继续道:“不过小坪山之战却实在凶险,咱们趁夜放火,然后大家伙一起杀进去,却不防贼人实在是凶悍,那冲天的大火里头,叫他们差点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是叫兄弟们拼死堵了回去!否则啊,叫他们逃脱了,散落在这山里头,当真祸患不小!”
即便翔字营的兵将同显字营一向不对付,但他们也不得不承认,显字营这回的功劳实打实是拿命来换的!翔字营的兵将都瞧见显字营是怎么回来的——当真是伤兵满营,死者无数!许多人衣衫褴褛血迹斑斑,脸上手上,熏得发黑,仰躺在大车上,生死不知!而带回来的俘虏脚步蹒跚,皮开肉绽,还有人叫大火烧坏了面目,红红黑黑的,看着十分可怖!
侯永贵咳嗽一声,不太自在地避开李永仲的视线——他虽是笑着,眼睛里头却殊无笑意——侯永贵在军伍里头打混十多年,自然晓得对方的意思:白撒所的军功可以分,但是手却莫要伸到小坪山之战上头来!不然非止李永仲,显字营全营上下都要找他拼命!
但叫侯永贵就此罢手,却也不能。侯良柱赏识他,难道单单是为着侯永贵是他族侄?难道还真是因为两个人长得像?不能否认这两个因素都有,但最重要的是,侯永贵的确是川军中近来少有敢打硬仗的年轻将领!不然凭何三十不到的年纪就已升任千总!?早有传言,侯永贵的差遣一直只是队官,不过因为侯良柱想要多磨磨他的性子,不然早就让他单领一营!
一直以来侯永贵也很为自己这份勇武善战自得,但自李永仲入营以来,他就生出些不明不白的忌惮。原先他也并没将此人看在眼里,不过是个商户,年岁又小,哪怕是陈显达的女婿又如何?陈显达自家也只是个千户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