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永仲提了水壶来给自己的茶碗倒水,他注视着水流自壶嘴慢慢倾倒在褐色的陶碗中,在溢出来之前及时提正壶身。“军营之中,强者为尊。”年轻的军官端起茶碗啜饮一口,似乎苦涩的滋味对他毫无影响,思索着慢慢开口道:“我原以为,只要自家小心谨慎,与人为善,处事圆滑,纵然军伍之中,也当有我一席之地。”
“但入营之初那几件事,”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毫无笑意的微笑来,“却忽地让我明白了,这世上,强者愈强,弱者愈弱,你想要与人为善,却不曾看见对方对你虎视眈眈,恨不得立时扑上来一口咬在你的咽喉上!吃你的肉,吸你的血,吮骨寝皮,最后一点骨头渣子都不肯稍稍放过!”
对方的眼睛里闪闪发光,若细究了看,里头却燃着一簇明亮的火光,曹金亮不由自主地避开他的视线,只觉口里发干,用力地咽了口唾沫,听到喉头发出咕嘟的吞咽声,他咳嗽几下,清了清喉咙,半哑着声音道:“仲官儿这也鲁莽了些。军伍里头的事,是只靠莽夫之勇就能做成的么?”
“当然不成。”李永仲淡淡说道,“但若连这点勇气都没有,如何又能有大智大勇?”他抬手止住欲言又止的曹金亮,又道:“我晓得你肯定要说,那莽夫之勇和这些不同。可在我看来,却也觉得,这世道,欠缺些血性,想得太多,也就把手脚困住了!”
曹金亮叹口气,摇摇头道:“仲官儿你总有道理,这些事上,我却是说不过你的。”他面色转为严肃,“不过营官这件事总是紧要。咱们往白撒所一趟,除了军功以外,旁的收获却是将这一营人马都收拢在了手上,若要我说,比之军功更让人欣喜。”
“现下说这个还早了些。”李永仲不如曹金亮乐观,或者说,他并不认为这样短短时间的相处就能让显字营的兵将们对自己贴心巴肠,他只希望在接下来的战斗当中,显字营能一如既往地服从安排,听从指挥就是很好。
两个人又商议一阵,帐篷外天色黑透。曹金亮伸了个懒腰,冲李永仲摆摆手道:“今日先说到这里,我实在是乏得厉害,这几日骨头都累得酥烂,仲官儿你也好生将息将息,这一仗,过不久就要打起来。”
李永仲从马扎上站起来送他,闻言轻声回答道:“你莫管我,自己先休息,队里明日给兵士们放假,从白撒所一路走来,俱是山路,也辛苦兄弟们。”顿了顿,他又道:“打仗的事情,自然有上官做主,我们算哪个牌面上的人物?你操心也恁多了。”
听他如此说,曹金亮不由哈哈一笑,边笑边点头:“是极是极。”掀开帘布走出去,李永仲目送他走远,不过片刻,身影便融化在夜色当中。
将近八月十五,空气中的溽热一日比一日来得稀薄,一早一晚凉意悠悠,若不多穿一件外袍,决计不成。和逐渐凉爽下来的天气相比,明军营地中的气氛却一日比一日更紧张。一直养精蓄锐的探马斥候开始时时外出,偶尔还有带着被反绑双手,满身血迹拖在马后带回俘虏。
显字营和翔字营在白撒所立下的功劳的确足够出色,但放在整个大军面前就很不够看了。如今再是迟钝的兵士也已知晓,与奢安二人决战在即,那场面绝不是一两千号人小打小闹如过家家酒一般能比的。走在营里,到处都有兵士们操练,离着那辟作练兵场老远,就能听见传来的呼喝之声。
中军幕僚刘周抱着一大卷文书,脚步匆匆地往中军营帐走,那摞文书堆得老高,一个不好散下来,就能将刘周埋到里头。他身后跟的贴身小厮,比他抱得还要多!两个人一路走走停停,招来不少好奇的视线,也只当未知。
他到中军帐之时,巨大的沙盘已经摆放起来,刘周指挥着几个兵士将文书小心地展开——却原来是几幅地图——和寻常所见的地图不太相同,而是仿佛用的是更坚韧的羊皮。刘周心细,又把关于蛮子的资料找寻出来,以防要用。
于是待侯良柱同其他军官步入中军帐之时,里头样样都已安排妥当。军门见状满意地一笑,当先在上首的主座上坐了一下,又朝仍旧站着不动的军官们抬了抬下巴,言简意赅地开口道:“都拄着干什么2?不晓得自家拿马扎坐下么?”
他容貌苍老清癯,略板一板,就比常人严肃十倍。看侯良柱神色,军官们不敢造次,一个个的拣了马扎赶紧坐下来。侯良柱环视一周,心内稍稍满意,面上却丝毫不显,望着手下这群军官们,他按膝沉声道:“今日接朱制台的军令,道是奢安二贼已从水西出发,直扑赤水而来!”
“前几日传消息过来,制台令总兵官林兆鼎拿下三岔,副将王国祯进军陆广,刘养鲲则盯着遵义,若是本官所料不差,现在应已得手!”他声音里掩不住的兴奋,连带着呼吸都急促几分,目光炯炯地望着军官们,一字一句地砸下来,震动人心:“刚才收到消息,奢安二贼已出了水西地界,现在直奔赤水而来!”
“赤水是四川门户所在,轻忽不得,现在本官传令下去!众将!”
军官们立刻站起,甲叶一阵哗啦作响,躬身抱拳,一声暴喝道:“末将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