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照朝廷惯例,新科进士入翰林院者,至少需一年半载方得升迁,丘胤明此次越级提升并非全属偶然。自从考中探花之后,礼部尚书胡大人便对他留意有加,后来从翰林院孔学士口中得知他处理公务颇为得法,又常在书库中阅读,便在吏部对官员考勤时举荐了他。恰值侍读之职尚有空缺,吏部于是将他安插此位。众人皆知倘若六部中一旦有职位空出,那丘胤明必定不会再留于翰林院。丘胤明十分感激老师的关照,免不了时常登门拜访,于是和太师王直也有了几面之缘。胡,王二人原来是多年在礼部的老同事,两人为官清正,为人随和,一直被重用,在朝廷文官中极有声望。所以,这次胡大人一举提拔了一个初出茅庐的新科进士,朝廷官员们无不侧目。可丘胤明对此却不甚在意,照样每日步行去翰林院当班。
看惯了蓝天碧海,如今每天被锁在四方的院落与城墙之间,很快便觉得不自在起来。他不断克制自己的言行以适应官场中的收敛城府,得空时就一身平民装束在京城大街小巷里观察市井民风,耐心地等待着有朝一日能走出翰林院,实实在在做一点事业,才不枉当初进京时的心愿。
京城中可看的地方不少,茶馆店铺小吃杂耍,要把整座城摸清楚,不是几天工夫就能做到的。转眼间已是初夏,五月的天白日曛人,丘胤明从翰林院里出来,常觉困怏怏的。这天午后没多久,见翰林学士们都歇午觉或是下棋去了,东方炎身体不适未来当班,于是他一个人换了装束步行至西安门外。
京城西北角上有几个小煤窑,每到冬天,烧炭的人都要用骆驼将煤炭运进城,后来城西便有了个不大的骆驼市场。天热的时候,那地方总是臭烘烘的,别的店铺怕糟蹋了生意,纷纷迁走,可做牲口生意的人不在乎,所以把牛,马,羊全都聚到这里出售,原本的骆驼市场就变成了什么牲口都有的大场子。自从进京以来,丘胤明还从未上那儿看过,这天不知怎么的心血来潮,一路向西北,不知不觉地走过西安门,来到牲口市场。
远远望见前头尘土飞扬,木栅栏围着的场子足有几十丈见方,马嘶驴叫听起来别有风味,只是那阵阵臭味让人有些犹豫不前。但是既然来了,他还是决定进去走一圈。市场上最多的不是骆驼而是马。丘胤明虽然不懂相马,但大致能分出蒙古马,中原马,和四川矮马,大都体壮腿短,不太入眼。马市中多的是商人,买马运货,和马贩子两两而立,袖口对袖口,手在袖子里不知做了些什么,生意便谈成了。他觉得很新鲜,想去问又怕马贩子笑他,便站在旁边自顾猜想。猛然间身后有人大声嚷嚷。
“哎——大食良马!决无仅有!”
许多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小兵牵着匹黑马目无旁人地走来,找了块空地,将马拴在木桩上道:“这是石侯爷府上出来的,不同于这儿的马。五十两,贱卖了。”
众人听说都围了上去,丘胤明就站在马旁边,看得一清二楚。那马全身漆黑,没有一根杂毛,骨骼秀美,四腿细长,茶褐色的大眼睛玲珑剔透。可是马头低垂,耳朵朝前耷拉着,身上沾着些尘土,隐隐看得见数十条鞭伤,后腿上缠着块鲜血斑斑的布条。这么漂亮的一匹马被如此虐待,丘胤明忽然觉得挺难受。
这时一个操山西口音的商人上前对小兵道:“你这马腿瘸了,还怎么拉车?便宜点五两银子也就罢了。”小兵冷笑道:“你长耳朵了吗?这可是大食马,五十两一匹去哪儿找?”旁边又有人道:“小兵哥,我们都是老相马了,这匹可是赔钱货。”“对啊。”另一个人说,“管它什么大食,买马还要贴钱医马,就是医好了,这细身细腿的能干啥?”这些商人异口同声,那小兵发毛了,没好气地道:“你们这些没见识的!我说了也没用!五十两,再便宜没了!”
“五十两我买了。”
小兵一回头,见丘胤明站在马身边解开绳索,连忙上前笑道:“总算有个识货的。这匹可是真正的宝马,你可太走运了!”
丘胤明问他:“既是侯爷府上的宝马,为何贱卖?”
小兵眉飞色舞地说道:“这马可是外国使臣送的礼物,刚送来时威风八面,连侯爷自己也被它摔下地,后来鞭打锥刺什么都试了,这畜牲的臭脾气毫不见弱,侯爷便让卖了。嘿嘿。”小兵笑了笑,“我也不敢多要钱,弄五十两弟兄们自个儿花花。”丘胤明对小兵道:“麻烦你跟我回去取钱。”
小兵乐颠颠地跟着他去了。丘胤明牵着那一跛一跛的黑马慢慢离开马市,商人马贩们窃窃嘲笑。丘胤明只当没听见,带着马原路回家,半路绕过药铺,买了些外伤药膏。柴管家见他带回一匹瘸腿马,十分不解,但也没多嘴,马上让人将马厩清扫干净,又派人去买上好的食料,然后站在一旁看他亲自动手把马冲洗干净,又为它上药。当丘胤明提着水桶从马厩里出来时,柴管家忍不住说道:“大人,说实话,你是个好人。”丘胤明微微笑了笑,道:“你明天去请个兽医来,替它看看。”。柴班答应了,镇镇地看那匹马很惬意地低头饱餐。
从那天起,丘胤明一直亲自照料黑马。那马看上去很听话,根本不像卖马小兵所言那样难以驯服。有时他把马放出木棚,让它在庭院里来回走动,宅子里顿添了许多生机。二十多天过去,那匹黑马已完全恢复了原样,乌黑油亮,步子轻盈。有一天,丘胤明见它在院中小跑蹦跳,似乎想出去,便带它出门,找了家马具铺子,打上新蹄铁,配了鞍鞯,打典完毕,路人无不惊叹。丘胤明很高兴,翻上马背,马似乎会意,小跑一阵后忽然扬开四蹄,绝尘而去。自此以后,丘胤明隔三差五便骑马出城。六月里层林如织,陌上花开,鸟兽遍野,正是打猎的季节。如今有了好马好弩,他便不再闲游街市,只要不下雨,就抽空出城,每次总能带些野味与东方炎两家分享。渐渐翰林院的人都对此有所耳闻,但丘胤明对公务丝毫没有懈怠,于是无人非议。不久,皇帝一道御旨,将新科进士优者留京,其余点往各地任知县,六部中的一些年老官员便由新秀顶替,丘胤明没料到自己竟被工部尚书点去出任都水司员外郎。
听说工部乃是六部中最辛苦的衙门,一看工部尚书江渊那两鬓斑白,脸颊消瘦的模样,便知其事务繁忙,思虑过度。六月廿八第一天上任,丘胤明即刻发觉工部与翰林院截然不同,小官们忙得走路不打招呼。都水司,顾名思义,掌管兴修水利,防灾治河,仅黄河泛滥一事,每年大兴土木,征调人力钱财不算,遇上旱灾,引水灌田与开河运粮两头不能兼顾,便有农户成为流民,像这类棘手的事他在翰林院的史库中已见到过不少。上任不出十天,他便发觉员外郎的职位真叫吃力不讨好。下头四名主事各有分工,而所有的文本都经他过目后才承给那位年过半百,自恃资历深厚的都水司郎中。丘胤明每次一提建议,老郎中便如同书院先生般对他训诫一番,而后固持己见,而丘胤明却还要将他的意思一一理清后再吩咐给几位主事,每日里两头奔忙,日子倒过得快。
七月中,正值皇太后大寿,朝廷官员凡四品以上全都送礼朝贺,在皇宫大宴,之后文武百官放假三日。当时工部正忙于黄河水患,都水司中,河南,山东所上的奏本已堆满了桌子。但圣上恩准休假,又恰逢天高云淡,丽日怡人的初秋,官员们没一个上衙门。
三日休假的第三天一早,丘胤明独自骑马带着弩机出北门而去。京城的秋天是最舒心的时候,江南香稻每年都按时运上京来,百官的衣食都由各地上缴的税收供给,吃穿不愁,京城的百姓沾皇帝的光生活也比别处富足些。眼不见不知其实,没几个官员想得到千里之外的天灾人祸。丘胤明为河南山东的事几日里忙得头痛,于是出城散散心。
城北几十里外便有山峦起伏,燕山余脉绵延百里,至京城外仍旧不减巍峨之态。初秋的山林浓绿中点缀着零星的橘黄,乍看仍旧是盛夏的景色,暖风扑面,彩蝶飞舞。草丛灌木里野兔灰鹿频频出没。丘胤明将箭矢装好,骑马在山坡上小跑。不多久看见远处山坡上有十几人骑着高头大马,似乎在围猎。京城兵营的大小武官都喜欢打猎,看那些人骑的像是战马,丘胤明猜想那是些武官,于是调转马头,不想与他们照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