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飘蓬道:“是嘛。”
陈德富道:“如果丁飘蓬死了,就没话可说了;如果丁飘蓬活着,那也太不是个东西了。简直是个没心没肺的王八蛋。”
丁飘蓬道:“这话怎么说?”
陈德富道:“妹妹为了救他,把那一杯毒茶全喝下去了,年轻轻的就这么走了。如果丁飘蓬活着,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就该为妹妹报仇啊,把害死她的人杀了。”
丁飘蓬道:“当然,我想如果丁飘蓬活着,一定会替你妹妹报仇的。”
陈德富冷哼一声道:“他知不知道害死我妹妹的是谁?”
丁飘蓬道:“当然知道啦,是号称铁面神捕的乔万全呀。”他原准备帮三哥报了血海深仇后,再与乔万全算账,这也是他此生必办的大事。
陈德富道:“不对,不是乔万全。这个投毒圈套,从献计、策划到实施全是由一个师爷负责的。”
“谁?”
“刑部捕快的二号人物,人称绍兴师爷余文章,就是他出的鬼点子,也是他逼着妹妹去实施投毒计划的。”
“你怎么知道这件事?”
“我是当事人,我怎么会不知道!当时,我在钱庄出了事,下在北京大牢中,余师爷跟妹妹说,如果她不肯投毒谋杀丁飘蓬,我的命就没了,陈家三代单传到我这儿就中止了,断种绝代了;如果妹妹把这活儿揽了下来,把丁飘蓬办了,就能得到三十万赏银;如果在这中间,妹妹耍了花招,设法放了丁飘蓬,陈家就要祸灭九族。最后,妹妹万般无奈,才答应了下来,她想,丁飘蓬多半不会来,答应了也没啥。哪知道,丁飘蓬过了两个来月,果然如余师爷所料,自投罗网来了。你说该不该死!岂知妹妹对姓丁的一往情深,竟选择了自绝,把毒茶全喝了下去,用自己的死,了结了这段公案。当时丁飘蓬并未被捕快拿下,大约他只喝了一星半点毒汁,摇摇晃晃地冲出了春桃楼,后来被柳三哥救走了。转眼间妹妹全身发乌,七窍流血死去,死得好惨啊。”说到这儿,陈德富的双眼湿润了。
“是嘛?”丁飘蓬听得直发愣,原来,他要算账的人不是乔万全,而是绍兴师爷余文章。哼,姓余的,看你往哪儿跑,不过,他觉得真没劲,姓余的是个师爷,武功必定不咋的,动手杀一个没有武功或武功差劲的人,实在不是件光彩的事。不光彩也得杀,谁让你害死了小桃呢,杀人偿命,这是天经地义的事!说不得了,此仇必报。
“听说绍兴师爷余文章如今活得好好的,朝廷奖励的三十万两赏银,他一人就独得了十万两。如果丁飘蓬活着,这仇不报,还能算个人么?”
“当然不算个人,简直就是个胆小怕死的缩头乌龟。”
陈德富道:“哎,说这些有啥用呢,我只是有些气不过,觉得妹妹为丁飘蓬死得真不值。”
丁飘蓬道:“我也觉得气不过,小桃姑娘太善良了,根本就不该把毒茶全喝下去了,要喝也该和丁飘蓬匀着喝,要死大家一起死。”
“一起死?匀着喝?”陈德富觉着这人说话有些怪,甚感突兀,他道:“为什么?”
丁飘蓬道:“既然他俩爱得那么深,为啥让一个活着,一个死了呢,活着与死了的人,都会觉得很孤单。象梁山伯与祝英台那样,变成两只蝴蝶,飞走了,谁都找不到他们,自由自在,恩恩爱爱,有多好。”他说着,目光恍惚,神神叨叨。
“好啥好,两个人全死了,更不好。”陈德富气鼓鼓地道:“那谁来报仇呢?叫我报仇?我没那能耐,买凶报仇,我没那么多钱,不把我气死呀!至少,如今我还有希望,要是碰到丁飘蓬,结结实实,骂他一顿,至少,在我这个大舅哥面前,他不敢撒野吧,也许,就能把他骂醒了,好为我妹妹报仇。你这个人说话真怪,咦,你怎么知道他俩爱得那么深呢?”
“我也不知道,是听说。”
“听谁说?”
“江湖。我还听说,丁飘蓬好象是活着,他一定会去找绍兴师爷余文章算账的。在江湖上混,总是要还的。欠债还钱,欠情还情,欠命还命,只是要等一等,清算的时候迟早会来的。”丁飘蓬说着,双眼仰望苍天,精光四射,右手握住了腰间的剑柄,手背上青筋暴起,全身升腾起一股杀气。看得陈德富寒毛直竖,脊背发凉。
说着,他向陈德富深深一揖,头也不回,转身匆匆离去。
***
丁飘蓬在苏州要办的第二件事,是要去一趟王小二的家。
他要设法告诉小二的父母,小二没死,过些天会去看他们,到时候千万不要吓着了。还有,对外界却要说王小二已经不在人世了,免得节外生枝。
王小二家的地址丁飘蓬十分清楚,苏州府常熟县青菱乡莲花村。王小二常念叨故乡,丁飘蓬对这个地址要想不记住都难。在王小二口中,似乎莲花村就是人间天堂,世上任何地方都不能与莲花村媲美。既然莲花村那么美,你小子跑到北京来干嘛,你小子不来北京,也不会遭那么多罪呀。
莲花村在虞山脚下,尚湖之畔,是个风景秀丽的小村庄。丁飘蓬赶着马车,来到莲花村。今天,是冬日里的好天气,没风,阳光明媚,晒得人暖洋洋的。
一打听,王小二的家就在莲花村的村头,好找。小二家院子里,一对五六十岁的老夫妻,在翻晒着大白菜,大概是准备用来腌制咸菜的。
那一对老夫妻慈眉善目,佝偻着身子,正在忙乎。丁飘蓬将马车栓在门前的柳树上,走进了院落,他道:“老人家好。”
老汉抬起头道:“客官好。”他揉揉眼,觉得面生,就问:“有什么事吗,客官?”
丁飘蓬道:“没事,路过这儿,讨口水喝。”
老汉道:“老太婆,快进屋去倒杯水,客官口渴了。”
老婆婆嘀咕道:“你自己没有脚啊,就不能自己去吗,偏要我去。”
说是这么说,去还是去了。一会儿,老婆婆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开水出来了,递给丁飘蓬,道:“客官请慢用。”又指指旁边的竹椅,道:“坐呀,别客气。”说着,又弯腰忙乎翻晒地上的大白菜了。
丁飘蓬坐在竹椅上,端着碗喝了两口,对老汉道:“老人家,我向你打听个人?”
老汉直起腰,立时绷紧了脸,充满警惕地问道:“谁?”
丁飘蓬道:“王小二。”
“你打听他干吗?”
“随便问问。”
“他死啦,有啥好问的。”
老婆婆大约听到了他俩的对话,一屁股坐在地上,抹着眼泪,嘤嘤啜泣。
丁飘蓬问:“这是王小二的家吧?”
老汉道:“是。客官是县里还是府里的捕快?”
“都不是。”
“那就是刑部的捕快吧?王小二已被处决了,我们家属觉得他罪有应得,你们还想干啥呀?”
“别误会,我根本就不是捕快,我是小二的朋友。”
老婆婆听说王小二的朋友来了,从地上起来,抹干眼泪,对老汉道:“老头子,你昏头啦,小二的朋友来了,你还要凶巴巴对他干嘛呀。”
老汉跺脚道:“老太婆,你怎么人家说啥信啥呢,陌生人的话你也能信?!他说是太上老君,你就当菩萨供呀!你就不想想他是捕快扮的呢,到这儿来探口风,一句话说错,就锵啷啷将铁链往你脖子上一套,扣上顶目无王法,仇恨皇上的高帽子,然后咔嚓一声,把你剁了。这样的事儿还少见么!到时候,你连自己怎么死都不知道。这儿有我呢,一边儿去,没你说话的地方。”
老婆婆想想也是,又坐在地上啜泣起来。
丁飘蓬道:“老人家,你误会啦。”
老汉哼了一声,道:“我没误会,王小二勾结飞天侠盗丁飘蓬,干尽了坏事,斩了首,这是咎由自取,罪有应得。我代表全家举双手赞成,对刑部的处决,表示坚决支持,热烈拥护,我跟他自会划清界线,从此断绝父子关系。客官,你也不用来试探我了,到哪儿我都这么说,皇上的英明决断,难道还有错么,嘿嘿,我老头子可说的是心里话啊。你再试探,也是这么几句话,我顺背倒背背得滚瓜烂熟了。你别想来挑刺儿害我,谁也害不了我。”老汉玩世不恭的双眼戏谑地狠狠地瞪了丁飘蓬一眼。
丁飘蓬的心里真不是滋味,每个人活着都不易啊,我有我的活法,老汉有老汉的活法,老汉的这种活法有多累啊,儿子被杀,一定很心痛,嘴里说的却是相反的话,要是我,宁可去死,也说不出这种话来。不过,他不得不承认,这是种保险的活法,这么活着,麻烦会少些,寿命会长些,不过,心里会更难受些。事实上,确实曾发生过许多类似老汉说的那种以言贾祸的惨剧啊。
老汉话头一转,恳求道:“不过,我有个要求,不知大人能不能答应?”
丁飘蓬愕然,问:“什么要求?”
老汉道:“我想去收尸,为儿子收尸。儿子有罪,死有余辜。但呈上以仁治国,恩被天下,总不能让我儿子的尸骸让狗给吃了,鹰给叼了吧,弄得狼籍满地,于面子上也不好看。我想,仁爱慈悲的皇上,决不会拒绝小老头的这个请求吧。望捕快大人回禀上司,以达天庭。”
老婆婆哭得更伤心了,泪如雨下。
老汉对老婆道:“老太婆,你不要哭了好不好,烦不烦,我还没死呢,哭啥哭,等到我死了,再哭也不迟,你这么哭下去,等到我死了,你连一滴眼泪水都哭不出来了。”
老婆婆道:“我又不是哭你,我是哭儿子。”
老汉道:“哭个屁,断绝关系、划清界线了,还哭个屁呀。”
老婆婆道:“断绝关系了就不能哭么!划清界线了我也照样要哭。儿子总归是儿子,是我身上掉下的宝贝疙瘩呀。谁象你呀,心那么硬,象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老汉急了,道:“哎,老太婆,你能不能少说两句,没人把你当哑吧,算你胆子大,当着捕快大人的面,也敢说这种话,我连拦都拦不住,捕快大人呀,你可不要与妇道人家一般见识,女人家嘛,头发长见识短,说的话全不作数,别往心里去呀。”
丁飘蓬连连摆手,正色道:“老人家,扯远了,扯远了,你们听我把话说完好不好,我根本就不是捕快,我真是小二的朋友,弟兄,铁哥们,我只为小二带一句话给你们,说完,立马就走。”
老汉见丁飘蓬真急了,倒也有些迟疑不决了。
丁飘蓬道:“我也不探你们的口风,两位老人家,你们可以不说一句话,这总不是探口风吧。我呢,说完话就走人。这样,你们该放心了吧。你们一定被大明皇朝的锦衣卫吓怕了,被村里的地保村长吓坏了,是不是?!别怕,我不是劳什子的锦衣卫,也不是狗娘养的刑部捕快,我是小二的弟兄,小二是好样的,是条英雄好汉,如今,他还活着,还当上了老板,过几个月,他会来看你们。”
老汉先是愣住了,眨眨眼,不知是真是假,看看丁飘蓬一本正经的模样,也有几分信了,道:“真的,活着,老板,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