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天,热得有些不同寻常,京中蝉鸣犹胜。
贡院号舍内闷热不堪,偶有异味漂浮,十分令人作呕。
宋远道背负双手从各号子前走过,考生或伏案苦苦挣扎,或仰面已然放弃,或通读篇章细而查之,或眉有喜色胸有成竹,人间百态,不一而足。
走至西角最末一间格子,宋远道颇有眼前一亮之感。虽则乃是古代官场,从上至下却也是十分注重仪容相貌的,如若生比钟馗,纵有天大才气,恐也难入了帝王眼中。秋试接连三日,莫说考生,便是日日批卷不辍的考官也万分乏累。眼前这位瞧着却竟是十分神清气爽的,一副天然好相貌,一袭半旧交领素纱衫子,连执笔那只手腕骨都柔软干净地仿佛能生出花儿来,因俯身瞟了瞟行文。
略看几眼,便不免大吃一惊,又瞧了瞧少年波澜不惊的面孔,记下封名,脚步匆匆地离去了。
饕楼天字号雅阁里。
一名外穿银地亮纱内着宝蓝双肩绣麒麟飞云纹长袍的富贵公子两指夹起桌面儿上一只精巧翡翠盅子,风光霁月的面孔上浮起丝淡笑来:“倒是好生难得见你出府来,打从北边儿回来了,你竟跟长在那宅子里一般,成日介儿除了练武便是习字。没白的倒可惜了皇兄赐婚,似乎那林家姐儿是个十分可心淑婉的人物。”
他对坐的男子不以为意地啜了口茶,冷淡道:“早知该碰上你这个聒噪人物,我便还是在府里安生些。”
水溶闻听他这般言辞,却也不动怒。
水泾是他们哥三个里头最小的,有那样一个宠妾灭妻是非不分的老子,为替亡母争光早早儿地便离京上了战场,虽嘴上不提,他二个多还是疼惜一些的。
“妻子该过门了,总要学着说些温言软语,若是新嫁娘叫你吓跑了,也不知哪里哭去。”水溶单手撑在颔下,笑吟吟的。
水泾冷嗤一声,略略侧过头去,犀利目光落在那座朱红贡院上,道:“皇兄那位也在这批次里头?”
水溶错了错眼珠,收起笑纹:“怎么?那可是你岳家的高足,未来的皇嫂,有甚要说的不妨先说与我。”
水泾睨了他一眼,他的眸色深棕,冷光深藏,粗看去竟如独狼般十分瘆人:“只不愿皇兄所托非良人罢了。也算尚有把子骨气,使得自身科举来。”
水溶苦笑两声,情知水泾乃是在赫连扣即位之初便远赴边疆,于他二个之间的情谊可谓是一无所知。又有那贾环乃是赫连扣真正的心头好,说不得提醒这傻弟弟一声,当下便将自己从木头脸儿刑十五处撬来的一五一十说与水泾听了。
“这么说,这倒真真儿是个人物。”水泾眼中分明掠过些异彩,整张英挺脸孔便显出了几分生动活泼,“照这个理,他那表姐想来也是不差的了?”
水溶噗嗤笑了,道:“我见你不问,竟以为是不上心的。按着环儿的说法,原却是个闷骚吗?不提别的,你单瞧瞧如今的林阁老便是,学问人品可能差得了?况又有环儿十分之疼爱她,乃从宫中延请了教养嬷嬷的,你只管放心便是。”
水泾低低应声,垂敛着眉目,心中自是思量按下不提。
二人又吃坐一番,忽而对街贡院内鸣锣三声,熙攘一片,莘莘学子出得门来,俱是一副副青皮白面鬼儿样,十足狼藉憔悴。
眼见出了门便有腿软跪倒、号啕痛哭的,更甚一些耄耋老者仿若三魂去了七魄,倒吸一口气便晕迷在朱红大门外。两侧执仗的甲士万分不屑,乃吆喝着拖走了去,省的防了别人路去。
水溶观此情境,因摇了摇头,忽而眸底一亮,折扇一指:“喏,你不是时有好奇他生的哪般人物吗?底下着素纱衫子的便是了。”
水泾半侧头朝外看去,正值那少年抬起头来,与身侧一眉目孱弱些的书生说话,乌发坠在耳侧,竟显得唇红齿白、清秀异常,风姿叫人见之忘俗。
心中暗赞一声,因未瞧见那少年似颇有所感,忽而抬头向此处望了一眼便转开脸去,嘴角浅浅浮起一丝玩味。
这一日恰是秋闱放榜之日,京里人头攒动,早早儿地便有无数人挤在贡院墙侧翘首张望。饕楼上下也挤满了脑袋,眼见着是恨不能连屋顶也占了,可谓壮观。
“子旭兄,你以为此番谁能夺了那榜首?”一黄衣书生摇了摇手内折扇,乃推了推身侧另一人。
那唤做“子旭”的,正靠着墙昏昏欲睡,衬着张白的过了头的脸皮子,显是一副昨晚不务正业的模样,眼皮子也不掀,闲闲道:“总与梁柯愚弟你无缘便是。”
黄衣书生气不过,鼓着脸狠狠踩他一脚,只手也要往他脸上招呼去:“好你个林阳,竟敢这般奚落我!回头必定要告诉三姐姐,使她叫你好看!”
林子旭微微动了动手指,迅雷不及掩耳地握住了他腕子,细细地包裹了那作乱的手指,淡淡道:“放榜了,你且安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