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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6 大结局(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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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求佛续(因为超了字数,所以前面有两百多字,补在了145章,可去145章看)——◆◆

……

重新背起梅萧,金顶寺已近在眼前。

万丈阳光照耀在佛塔上,通透发光,金灿灿屹立在湛蓝的天幕中。

梅萧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项宝贵向来不喜儒释道任何一派,眼前庄严华丽的景象,丝毫入不了他那颗凡心。

“少念两句‘阿弥陀佛’吧,留口气去和方丈要佛兰。”

“……一会儿你可别对出家人无礼。”

无礼算什么?元宵节,项宝贵刚血洗了寒山寺。“秃驴们若真有善心,乖乖拿出佛兰便是。”

话音刚落,寺中突然响起一声钟鸣,嗡嗡余音袅袅,震颤山林,风起,鸟飞。

梅萧胸口一窒,顿时昏了过去。

项宝贵锁起长长的剑眉,取一根丝绦将梅萧绑在背上,随即抽出随身的洞箫,迎着钟声呜咽吹起。

钟声大悲而浩瀚。

箫音凝重而缥缈,直啭向前。

金顶寺大门徐徐开启,项宝贵一边吹奏,一边闯入,沿路僧侣合十伫立,渐渐站成两排,大殿里木鱼声声,一下又一下,如同击在人的心上。

“欺负我有心痛病么!?”项宝贵放下洞箫,擦擦嘴角的血迹,踢开大殿的门,解开丝绦,放下梅萧。

箫音止,敲木鱼的和尚便也停了,抬头冲项宝贵微微笑。

和尚是老和尚,瘦巴巴、黑乎乎,一点也没有得道高僧的慈眉善目,一身灰僧袍,披了件薄袈裟。

“施主请坐,老衲是金顶寺的方丈海一粟。”

“你等等,我先救醒我朋友。”

项宝贵扶着梅萧的后背,为他推血过宫。与此同时,两个沙弥搀着一个受伤的比丘僧要进大殿,那比丘僧就是撞钟的和尚。海一粟冲他们挥了挥手,示意他们不用进来。

……

一炷禅香将要燃尽。

梅萧醒来,给海一粟磕头行礼,“弟子悟心,这是师父的拜帖。”

广、大、智、慧、真、如、性、海、颖、悟,海一粟的辈分算是梅萧的师祖。如意禅师则算是海一粟的师祖,当世最受尊敬的长者。

项宝贵杀了如意禅师的事若被这帮和尚知道,不知作何感想。

海一粟展信看,一边看,一边点头微笑。“善哉,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方丈大师……”

梅萧刚要说明来意,海一粟就抬手止住他。

“香燃尽了,老衲闭关的时候已到。你二人在这里小住一阵子,待老衲出关再说。”

“什么?!”项宝贵的手按向腰间的日昭宝剑。

梅萧也着急。“方丈大师要闭关几日?”

“少则三五日,多则三五月。”海一粟说着合十一礼,起身要走。

项宝贵拿剑放在海一粟那瘦得鸡脖子一般的颈项前。“老和尚你耍我们玩呢?等你出关,我娘子和孩子都没命了,和尚道士总是这副德性,不宰了你们不知道珍惜生命。把佛兰交出来,你爱闭关多久就多久。”

救人如救火,最恨的就是这种自以为得道的高僧,关键时刻故弄玄虚,真正没有人性的就是他们。

梅萧手撑在地上,费力的喘气。

海一粟不慌不忙的反问项宝贵:“这位杀孽深重的施主,你可知道珍惜生命?”

项宝贵笑嘻嘻道:“自然知道。该死的就杀,不该死的就救,如此才是珍惜生命。不像你们和尚,该死的不杀,不该死的又不救,真正是不知所谓。”

“阿弥陀佛,该不该死,该不该救,哪有施主说的那么简单?”

海一粟说着就往前走,仿佛脖子上那削铁如泥的宝剑是个摆设。项宝贵只好错牙收了剑,为了佛兰,不能伤人家方丈。

“佛兰在哪儿?”

海一粟不理他,出了大殿,早有护法的比丘跟上,阻断了项宝贵追问的脚步。

“宝贵……我们……先住几日……等等看。”梅萧费力的叫住项宝贵,怕他下一刻真的动手。

项宝贵挑眉心想,住几日,你梅萧说不定就死了。

“等你断气了,我再动手也行,省得被你这臭书生啰嗦。”

“……我已经不是书生。”梅萧苦笑。

——

住在鸡足山之巅的金顶寺,对项宝贵和梅萧来说,是一种痛苦的折磨。

一个每日洞箫呜咽,思念妻儿,心急如焚。

一个苟延残喘,出气多,进气少,靠着项宝贵点穴推宫而活命,每日冥想出神。

谁也没心思去欣赏所谓的天下四景。

“梅萧,你说那些和尚道士还有朱老夫子之流,是不是都灭绝人性?我瞧着,古往今来,所谓神仙圣人,都还不如妖魔鬼怪来得真诚,至少妖魔鬼怪有自己的爱恨分明。”

“唉……”梅萧躺着幽幽叹息。

“你干脆还俗得了。”项宝贵抽出剑,弹了一下,叮一声清响。“我叫人上来,把金顶寺灭了,不信找不到佛兰。”

“不可……”梅萧忙道。

鸡足山是佛教禅宗的发源地,两千多年前释迦牟尼大弟子迦叶在此入定。血洗金顶寺容易,但后果却是不堪设想,世上所有的佛门弟子都不会放过项宝贵。

“你知道这座山的由来吗?”梅萧问。

“不就是释迦牟尼的大弟子跑到这座山时,死在这里了吗?”

“……迦叶是唯一受佛祖传授衣钵的弟子,你知道他的故事吗?”

佛祖悟透法门后,从神仙到凡人,都来求教,希望能够跟着得道。但佛祖一直坐着不说话,把弟子们、信徒们急得都快变成了雕塑,气氛压抑,莫名其妙。

这时候,一朵花掉在佛祖手里,他拈起花,轻轻一转。

所有人都以为佛祖要开始演说佛法了,因此个个严肃认真的绷起脸,竖起耳朵。

只有迦叶一个人,突然松开紧绷的神经,笑了起来。

结果,佛祖就说,迦叶有慧根,我悟透的法门,以后就传给迦叶。

——这就是佛祖拈花而笑的故事,也从此奠定了迦叶在佛门弟子心中神圣的地位。

项宝贵虽然不屑于儒释道,但阅历可不少,当然知道这个典故。

“你怕我得罪天底下的僧人信徒?”

梅萧道:“你得罪无妨,会累及知秋和你的家人。”

项宝贵蹙眉,黑眸寒光收敛。他一直在努力的,不就是把风雨阻挡在家门外,让家人安宁吗?他的实力比十年前强大不知多少倍,为何家人反而越来越危险?

——

半个月过去,项宝贵忍无可忍,趁着夜深,将金顶寺翻了个遍,准备偷走佛兰。

直找到天亮,也没找到佛兰的影子。

他背上奄奄一息的梅萧,直闯入海一粟闭关的密室,一边和护法们交手,一边怒道:“老秃驴,这里到底有没有佛兰?我的妻儿危在旦夕,你一个自诩不杀生的出家人,安能见死不救?”

海一粟闭目不答。

梅萧从项宝贵背上跳下,勉强走到海一粟身前,盘膝坐下。

“方丈大师……悟心听闻……佛兰乃是……舍得之花……空无之花……要悟心舍弃何物?……要他舍弃何物?……请您明言。”

海一粟终于睁开眼睛,微微笑道:“一念放下,万般自在。要舍得何物,悟心你难道不自知吗?”

梅萧默然,眼底黯淡。

海一粟又道:“至于那位施主,只要他放弃魔道,便善莫大焉。”

一旁护法们大喝一声:“结阵!”

十八个比丘僧,或念金刚咒,或挥金刚杖,团团围住项宝贵,青衫缁衣,闪转腾挪,如龙困深潭。

梅萧想了许久,要舍得的是什么?他当然明白。思绪飘得遥远,漫天雪,冰难融化,粉雕玉琢入怀一撞的刹那,自此以后,苦苦追寻,求而不得。他所执念的,是相信她就是他的妻子,可不论如何描摹修补,最终都化作泡影一场。

他要放下的就是执念。

“难道,她从来都不是我的妻子?从来就不曾是……”梅萧喃喃自语,突然“哇”吐出一大口黑血。

“梅萧!你要死了吗?”项宝贵没听见他的低声自语,见他倒在地上,只好奋力跳出包围,冲到梅萧身旁,扶他起来,一手按在他背后,为他疏通郁气经脉,一手继续和十八个护法比丘恶战。

海一粟闭着眼睛继续入定。

一棍金刚杖敲在项宝贵肩上,“嘭”一声闷响,仿佛听见骨骼断裂的声音。项宝贵怒目扫过众僧,精致的嘴角绽开笑纹,银牙闪着冰光,轻声慢语挤出牙缝间。“别逼我,你们这群秃驴。”

如果妻儿不能得救,他血洗鸡足山、甚至杀光天下所有的和尚,有何不可?!

“施主。”海一粟闭着眼睛唤他。

项宝贵见梅萧似乎醒过来,收回手,翻身跳到海一粟身后,一把勒住他的脖子。

“交出佛兰,不然我必杀光你们这群秃驴。”

海一粟却问梅萧:“悟心,你舍得了吗?”

梅萧垂眸,悲苦叹息:“那是我最后一点幻想,若也不能留,便真正是一无所有。”

项宝贵怔了怔。

海一粟摇头又问项宝贵:“施主,你要佛兰,便需舍弃魔道杀孽,你们项家的荣辱,你们项家毁天灭地的秘密,你可放得下?”

原来这和尚知道他的底细。项宝贵倒是有些吃惊。

“实话说,放弃这些不难——可我那么多仇家,你叫我以后拿什么保护我的家人?”

“施主现在就可以呼风唤雨,成就霸业,可保住了家人?拿什么保护家人,施主放下屠刀后,自会明白。”海一粟始终闭目不看,也不管项宝贵掐着他的脖子。

一个护法叫道:“方丈师父叫你们住在金顶寺,便是在帮你们洗涤罪孽之心,你们反省想通了,方丈也就出关了,佛兰自会吐露芬芳。能不能救人,全看你们自己!”

“……”项宝贵与梅萧面面相觑。

——

二人又在金顶寺住了十日,终于下山。

项宝贵面色发青,脚步虚浮,抱着一盆佛兰,由高老二扶着上了马车。

梅萧气若游丝,被两个侍卫从项宝贵背上解下,抬上了另一辆马车。

两队人往东走了一段路,项宝贵探出头对梅萧的侍卫道:“送你们主子直接回京师,不要跟着我。”

侍卫们愣了一下,忙掀车帘子去看梅萧的意思。

梅萧费力的抬了抬手指。“回京……”

他不必再去关心,冷知秋是否能顺利生产,是否能恢复身子,将来是否幸福平安……一切都不能再去关心,这是他在佛前许下的承诺。

一段记忆,彻底成为过去。

项宝贵的马车和人马绝尘而去,脚步匆匆。

——

◆◆——2。生得好囧——◆◆

继文三年八月十五中秋佳节。

龙氏土司带人捎了新做的月饼,亲自来梨花村行宫。同行的有土司的几个女人,以及土司的儿女。

行宫顿时热闹非凡,丫鬟侍从走路带跑。

冷知秋的身子已经十分笨重,躺在软榻上,听着外面喧闹,便有些烦躁。

周嫂进来通禀,土司带着夫人们来看望,因此将她扶坐起来,理顺了衣裙、发髻,如此便出了些汗,气喘吁吁。

黄大夫先进来给冷知秋看了脉。

“夫人加意小心,不要吃太多食物,若有豆沙馅的月饼甜食,或可吃一些。就在这几日了。”

他指的是生产的日子。

土司等人进来,黄大夫退在一旁远远候着。

冷知秋从莫名其妙的心烦意乱里回过神,对土司和夫人们道:“民妇身子不便,未能迎接,土司大人与夫人们见谅。”

“无妨。项夫人歇着便是。”

丫鬟和周嫂伺候他们坐下,土司坐在正北上首,把玩着佛珠,一边打量着冷知秋,带着微笑点头道:“项夫人气质出众,珠玉之色,很好,很好。”

他连着说很好,赞许的口吻倒像是项宝贵什么叔叔或者大哥。

他下边的那些女人也在打量冷知秋,见她毫不扭捏羞涩,静如娴花照水,微笑可亲,但又不容亵渎,和本地的女子完全两样。她们只知道颜色艳丽之美,珠玉金银华贵之光彩,如今才见识,不需颜色与富贵,便风流盖世,不自觉竟都有些自惭形秽。

丫鬟们捧来月饼,放在各人手边木几上。

“土司大人莫非识得小妇人的夫君?”冷知秋问。

对于土司带那么多女人同行,她有些诧异。这个大叔是如何让这些女子和睦相处的?她们不争风吃醋吗?分享同一个男人,做亲密的事时,不会觉得恶心肮脏吗?

反正项宝贵若怀抱其他女人,她一定再也不去见他,老死都不再见。幸好,项宝贵不是那种人……她该偷笑,这世上没几个男子如她的夫君般特别。

土司道:“项家与龙氏有数百年的渊源,项爷和孤乃是至交好友。”

“那……土司大人可曾传讯给我夫君?”项宝贵不会已经知道她在这里了吧?

土司怔了怔,原来她不知道项宝贵来过这里?

“不曾传讯于他。”

冷知秋松了口气,等孩子生出来,若平安无事,就可以告诉夫君,快了。

“土司大人勿需告知我夫君,再过些时日,知秋自会回家。”

土司看在眼里,微笑道:“好,项夫人安心住在这里,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下人们,滇南月饼口味与你们江南大不相同,味甘淳,项夫人可尝尝。”

“多谢土司大人。”

“我等不打扰夫人休息,便在二殿住着,有事尽管吩咐下人来通禀。”

“好……嘶!”

冷知秋还没答应完,肚子就猛的发紧疼痛,身下隐约有湿意。

土司和他的女人们忙问:“怎么?”

黄大夫赶上前查看,紧张起来:“应是临盆之兆,还需静观几个时辰,先准备起来吧,稳婆,热水,产褥……”

他急匆匆说了一大堆,有些还说重复了,显然心神有些慌张。这慌张不是因为他医术差劲,而是明知冷知秋必定难产,但梅萧仍然没带佛兰回来,如今可如何是好?

——

红木楼便做了产房。

从上午到傍晚,土司和家人全都等在外面,后来土司便先离去办事,今天是中秋佳节,他原本就是来这里与民同乐。包括梨花村在内的八寨部族,现在是最忠心于他的老部族,是他赖以保存实力的根基。

土司的女人们面面相觑,互相问:“为何什么动静也没有?”

女人生孩子,疼得鬼哭狼嚎、形象全无,这是很正常的事情。可冷知秋自被扶到榻上躺下后,只见丫鬟和稳婆在里边说话、走动,产妇却无声无息。

黄大夫不停的拿手帕擦汗,不停的去行宫大门外张望。“怎么还不回来?别出事了吧……”

一个土司的夫人便拉住黄大夫,问:“这位项夫人是得了什么病吗?都老半天了,为何不哭不喊?”

黄大夫脸色发黄。

“别提了,唉!凶多吉少,母子都很危险。”

红木楼内,稳婆和丫鬟们的脸也很黄,黄得发绿。稳婆从没见过这样的产妇。

冷知秋躺在宽大的榻上,依照稳婆的意思摆好了姿势,嘴里含着黄大夫配好的药膏切片,很放松的闭着眼睛养神,只不过眉尖紧蹙,满脸汗水渐渐濡湿了秀发,旁人才知道她很痛苦,不然还以为她是在睡觉。

“夫人,这样可不行,您得用力,用力推肚子里的孩子,让他出来。”周嫂急得傻眼,这位夫人真是,以为这样躺着默默承受,就能生出孩子?

冷知秋撑开眸子,茫然而疲倦。

“周嫂,我用不上力气……”说完又闭上了眼睛。

所有人都在叫她用力,可她除了感受肚子里一阵比一阵剧烈的疼痛,腰腹根本不听任何使唤,肾脏还一块儿凑热闹似的,钻心的胀痛。

眼瞅着她的脸色从白转青,最后都瓦蓝瓦蓝的了……稳婆和周嫂急得差点给她跪下了。

“娘唉,姑奶奶,夫人呀,您这样下去,可要一尸两命呀!”

冷知秋正觉得灵魂飘飘荡荡要抽离了一般,听到“一尸两命”,猛的睁开眼,抖着小嘴哭:“夫君……”

周嫂拿手帕替她擦眼泪和汗水,自己倒陪着哭起来。

“夫人啊,您有什么要吩咐的?”

“我和孩子……总得留一个给夫君……”冷知秋哆嗦着,断断续续说,泪水开了闸一般止不住。“我是背着他……偷偷来养胎……如果都没了……他一定活不成……你去问……问问黄大夫……什么办法……”

周嫂便抹着眼睛,匆匆出来,揪住黄大夫问。

黄大夫为难之极。

“要留一个,只能是孩子,剖开肚子,把孩子挖出来,这样还有希望,夫人她就……”

四周听见的女人们顿时吓得寒毛直竖,她们也是生过孩子的过来人,但都没这样惨的,剖肚子,听着就毛骨悚然啊。

周嫂不敢回去和冷知秋说。

黄大夫搓着手,看看一轮明月渐渐上升,夜幕降临,便只好拍着门问:“婆子,夫人怎么样?”

稳婆大声吼:“快没气儿了!赶紧想办法哟!”

她做了十几年稳婆,手底下抱过几十个娃,也有难产的案例,但最终都没出事,母子平安。这次,她的金字招牌要不灵了?但不能怪她,她已经想尽办法,产妇自己太……太“没用”了,一点不配合,那还能怎么办?

“哎哟娘哎!没、没气儿了!”紧接着,稳婆就急吼。“这位夫人死了!”

外面土司的女人们既惊恐,又生气。“该死的婆子,瞎吼什么?!”

黄大夫也顾不上忌讳,忙推门进去,外面的人紧跟着也进去。

“这……”黄大夫探过榻上产妇的鼻息、脉搏,额上汗如雨下。“唉,糟了。”

常年随侍左右,他当然知道冷知秋对于梅萧而言,重要得堪比性命,如今梅萧生死未卜,佛兰不见踪影,冷知秋又眼瞅着死绝了,母子双亡,以后梅萧回来,他该如何交待?

满屋子沉默。

“罢了,只能试试看,看看孩子是否还活着。”黄大夫站起身,匆匆去取刀,又命取酒,摒退闲杂人等。

土司的女人们出了红木楼,便忙去找土司报讯。中秋佳节,贵人的妻子死在行宫,有个疯狂的大夫还要给她剖肚子,这可是很严重的!

——

月亮很圆,很美。

黄大夫手握尖刀,一步步走向榻上濒死的美人。

是,冷知秋还没死透,至少还有微弱脉搏。虽然脸色惨白发绿,榻上一片血腥异味,但不影响烛光下,那张小脸精致五官、透明肌肤演绎的绝色风华。

这一刀下去,势必血溅肠流,美人会死得很透彻,很暴力。

黄大夫盯着那紧绷鼓起的肚皮,手直发抖。

周嫂和稳婆捂起了眼睛,不由自主的尖叫:“呀——!”

“呀、”黄大夫也叫,只不过又短又轻。

他被拍飞了……啪一声落地,昏过去,手里还握着尖刀。

一道颀长的黑影飘到榻上,骨肉精美修长的手轻轻放下一盆佛兰,墨发长长的扬起,因速度与动作,似乎卷起风声飒飒,经过稳婆与周嫂,两人顿时也昏了过去。

他坐下,抱起冷知秋,让她靠在他怀里半躺着,略有薄茧的长指,一下,又一下,轻轻抚过她冰凉的脸颊,抚着抚着,如玉剔透的脸颊上便多了点水渍,随着他的指腹擦过,半干。

“知秋,他们都骗我,叫我以为佛兰能救你母子,害我没能多陪你一天半日——乖,你睡着,我以后都陪着你,就算你不高兴,我也粘着你不走。我们一起去找那些人报仇,杀光那些吹牛不打草稿、撒谎不带眨眼的贼秃驴,把欺负过咱们的人,全都杀光……”

红木楼外,高老二带人拦住了匆匆赶来的土司等人。

“听闻,项爷的夫人不幸……?”

“这时候,谁也别去骚扰少主,否则后果自负。”高老二冷冷道。

土司表示理解,点点头,幽幽叹息。“可惜了(liǎo),挺招人喜欢的女子。”

他的女人们顿时不是滋味,怒目瞪过去:土司您老已经有十几个女人了!

这时,便来了一群“贼秃驴”,正是海一粟带了十八个弟子。他们围着红木楼坐定了,闭上眼睛,一二三,不用发号施令,便开始敲木鱼,笃笃笃……海一粟高唱一声“阿弥陀佛”,随后开始念经,嗡嗡嗡,带动了其他僧侣一起。

天地间,仿佛都是木鱼声和嗡嗡梵语经文。

高老二和土司等人全都傻眼,不知状况几何。

项宝贵皱紧长眉,捧着胸口,五指收拢。“这帮该死的和尚!”

他抱紧冷知秋,低头在她脸上亲了亲,大袖卷过,一根七尺长的红绫便飞了过来,他将她绑在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一边站起身。

“知秋,你以前最不喜欢看我动手,也不问我钱从何来,其实,你根本不用害怕,世上有人的地方便是江湖,你争我夺,你打我杀,都是平常之极,以后你跟着我一起,看我杀人,看多了就习惯了。”

走了两步,眼角瞥见那盆佛兰,开得正好。想着娇妻喜爱花花草草,便连根拔了,插在红绫上,花朵正对着冷知秋软软垂下的脸,幽香浸着那颗千娇百媚的脑袋,湿漉漉被汗染透了的乌发似乎也变得蓬松起来,化作了青烟如云。

门吱呀一声打开来。

众人惊讶的看着捆绑在一起的夫妇俩。高大的项宝贵,如一座黑色的铁塔,身前怀里是娇小而死气沉沉的冷知秋,只不过肚皮高高隆起,月白长裙上染满血污。

一朵幽幽的奇兰,静静绽放在美人颊边,透过青丝绺绺,散发着让人浑身发颤的奇香。

项宝贵仰望青墨天幕,一轮明月,再低头,双眸渐渐染上血红,手里不知何时握起了日昭宝剑。

剑光如银练、雪电,反射着月光,交叉映在海一粟脸上。

海一粟紧闭的眼睛被那强烈的光刺到,忍不住皱眉,念经的声音更响了。

“少主?”高老二不明白项宝贵的意图。“夫人她还活着吗?”

项宝贵的眼珠子干涩的一轮,定在高老二脸上,仿佛没听懂他在说什么。什么夫人还活着?

高老二被他盯得后背凉飕飕,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土司也发觉不对劲,这项宝贵似乎有些疯了?直觉,直觉告诉他,此地很危险。

他悄悄拽了拽他的女人们,小声道:“我们退远点。”

事实不是“退远点”,他是拉着两个女人的小手,撒腿就跑,一边扭头催促后面的其他女人:“快、快!”

转眼工夫,他们逃出了行宫。

在他们身后,惊呼声随之响起,伴着笃笃木鱼声、嗡嗡梵经声,屋瓦掀起,树倒,梁塌……

高老二面无人色的冲出来,后背上一道深深的血口子。

“疯了,少主他疯了!”

高老二喃喃说了句,便一溜烟逃跑不见。

土司和女人孩子们吓得“啊”一声低呼,急忙继续往外撤向低处的梨花村,生怕疯子跑出来追杀他们。

就要跑到梨花村时,却听一声婴儿嘹亮的啼哭:“呜哇——!”

这声音穿透夜空,让听者发懵、发抖,不知道是惊喜,还是惊恐。

……

海一粟带着他的弟子们一瘸一拐、浑身是血地溜出土司的行宫,很快走远,消失在黑暗中。

随后,十几个地宫精卫也一瘸一拐、互相拖着,逃出行宫,彷徨的坐在梨花村外,看着行宫方向,心有余悸的喘息。

多年以后,始终没人弄明白,在那个疯狂又诡异的中秋夜,项宝贵和冷知秋的孩子,到底是因为佛兰真有奇效,还是因为“高僧”们念经文生效,抑或是因为项宝贵带着产妇上蹿下跳的杀人,生生把孩子给“甩”了出来?

……总之,孩子生出来了,差点砸地上、脸先着地……

……总之,项宝贵把孩子及时捞了起来,瞪着脏兮兮、皱巴巴的婴儿,以及血淋淋的脐带,以及血淋淋脐带另一头连着的娇妻。然后,他的眼睛突然就不红了,恢复了幽幽暗暗如九天星曜,温柔的微微眯起。

——

◆◆——3。我爱你,你爱我——◆◆

这一日,阳光甚好,秋色明朗,清风徐徐。

仿佛睡了一个世纪那么长的冷知秋醒了过来,发现自己依然睡在土司行宫的红木楼里,浑身轻松,手一摸,肚子里的圆球已经消失了。

“孩子!?”

她一骨碌坐起来,惊吓莫名。

“醒了?”

她急忙扭头看,是他!“夫君!?”

依然是长长的墨发,黑袍灰衿,宽松而随意,衬着颀长健美的肩背,宽展流畅的臂线,就连鬓角的短发、耳廓的形状,都是那么熟悉。

他坐在榻边,目视前方,默然不动,清醇略低沉的声音也是熟悉。“娘子,你终于醒了。”

听这话,冷知秋便有些心酸,挪过身子,挨着他的肩靠着,伸臂攀着他,小手在他背上轻轻揉着,愧疚万分。

“害你担心了,是不是?”

她不知道孩子有没有生出来,记忆里似乎是让周嫂去问黄大夫,保她或是孩子,总之要留一个“活的”给项宝贵。

现在,她还活着,这是不是意味着,黄大夫把孩子给弄没了?

尽管因为这猜测而难过得胸口发堵,脑子空白,但她还是忍住没提“孩子”二字。就当从来没有过吧,不能让项宝贵知道,不然他该伤心死。

更何况,她心里其实存了一丝侥幸的希望,也许,孩子平安生出来了呢?

项宝贵依然直视前方,哼了一声,微微转身,将她抱进怀里。

“知道为夫担心,你还偷偷跑掉,害我找得好苦。”

说着伸手摸索她的小脸,从眉到眼,再到小巧而挺直的鼻,最后顺手把她嘴上粘住的一绺发丝拨开。

冷知秋起先还觉得他是在宠溺她,安抚她,慢慢发觉不对劲,怎么他一直不看她?他那直直的目光,仿佛……仿佛失明了?!

“夫君?”她抖着手去他眼前晃了晃。

项宝贵依然在轻抚她的脸颊,眼睛一眨不眨。“知秋,你这脸还是像嫩豆腐一般。”

“啊?”冷知秋皱眉惊讶的张大小嘴,圆圆的,无法接受这个认知。“夫君,你……你看不见了吗?”

项宝贵搂紧她,抚着她背上的发丝,平静万分的道:“谁叫你让我伤心的?为夫心眼小,又有心病,经不起吓的。这段日子,我也想明白了,脚长在你身上,你什么时候想离开我,就随时会离开。唉,不求别的,就求你一件事,留个孩子给我吧,万一哪天你又要离开,好歹有个孩子陪我孤独终老。”

门打开,周嫂抱着襁褓进来,在项宝贵的目光下自觉闭嘴,又退了出去。

真的看不见了?这么严重的后果……冷知秋背对着门,不知道有人来过。她浑身都打摆子了,瑟瑟的,再听到他提孩子,眼泪吧嗒吧嗒控制不住,慌忙拿手堵住嘴。

好一会儿才道:“夫君,对不起,我以后不离开你,也一定会想办法给你生个孩子出来。不过,我中过毒,黄大夫说我以后可能怀不上孩子,不知道木子虚大夫有没有法子?若我以后不能生养,也不会离开你的,我就厚着脸皮做你项家的媳妇,大不了,我们多认养一些义子。”

项宝贵的嘴角勾起,薄唇抿着笑,声音依然是淡淡的。

“嗯?知秋,原来你脸皮这么厚。”

冷知秋抹着眼泪,圈紧了他的脖颈,眷恋他身上的气味,宽厚可靠的胸怀。项宝贵享受的眯起黑眸,手臂收紧,抱“活着”的她在怀里,这感觉美妙得如同天花乱坠,想着要不要把她按倒了,然后……咳!还没出月子,他得忍住。

项宝贵又说:“还有,为夫觉得,义子毕竟没有血缘,还是自己生的孩子好。若你真不能生养,我便收十几二十个通房侍妾,让她们给我生,生完了就赶走,孩子们都认你做娘。”

“!”

冷知秋的身子僵住,脑海里顿时浮现项宝贵那让她脸红心跳的身躯,他要和别的女人裸裎相对,还做那种事?那怎么行……可他说的也对,义子和亲生儿女怎么能相比?相比龙氏土司的左拥右抱,他只是借其他女人的肚子生孩子罢了,他的做法已经是绝世好男人了……她是不是应该稍稍忍受?

然而,“我觉得我应该能生,木先生一定有办法治好我。”她的声音冷下来,要推开项宝贵。

到底,她还是不能忍受,而且生气了。

“别,让我抱着,好吗?”项宝贵知道玩笑开过头,将她抱坐到腿上,轻轻晃着,拍着背哄。“娘子你看为夫已经这么惨了,你就可怜可怜我,让我多抱一会儿,嗯?”

冷知秋顿时泄气,往后仰仰身子,去看他那双颠倒众生的美目,忍不住心疼的挺起腰、伸长脖子,将红唇够到他眼皮上,一边一记,轻轻的、爱怜的吻。

项宝贵的嘴角抽了两下,又使劲忍住,心花朵朵开放。

“刚才娘子亲口说的,一定能治好身子,一定要给我生很多很多娃,不许食言。”

冷知秋怔了怔,突然有种终身卖给了项宝贵的感觉。她刚醒来,身子还发虚,这会儿没精神力气去细琢磨,便软软的偎在他怀里,“嗯”了一声。

——

这时,周嫂又进来了,还带了个丫鬟一起。她是见冷知秋醒了,便去准备热水,这会儿来给冷知秋擦拭身子。

“项爷,夫人醒了可好,水烧好了。”

“嗯。”

周嫂和丫鬟布置好铜盆,巾帕,放下替换的衣裤,居然就退出屋去。

冷知秋错愕的张了张嘴,她们竟然不服侍她?

“乖乖躺好了,为夫与你擦擦身子,你还不能沐浴。”项宝贵说着抱起她,弯腰将她平放了。

“怎么……”

“这些日子都是为夫伺候你擦身,知秋,你说该怎么犒劳为夫?”

“……不是吧?”冷知秋窘得脸发烧,也没去想这话哪里不对劲。

项宝贵目光直直的,两只手摸索着爬上她的胸口,仿佛在找衣带,却有意无意的掠过峰尖。

冷知秋一把抓住他的手,脸通红,急道:“我自己脱。”

虽说他看不见了,可当真都是他在替她洗身子,那也是件窘事,这么被伺候,记忆里只有刚从鱼子长坡逃出来那晚……总之,她昏睡时也就罢了,现在清醒着,如何好意思?

项宝贵由她握着手,轻轻挪到她身侧,不知不觉放低身,缓缓俯下,双眸微微闭起,只留了一条朦胧迷离的缝隙,黑黝黝不见底,看不出他的视线。

冷知秋有些窒息的轻颤,瞪大眼睛看这熟悉的面容,略带憔悴,气息逼近,她忍不住鼻子发酸:对不起,孩子也许没了,我还要自私的霸占你一辈子。她狠狠闭上眼睛,眼角滚下两颗泪。

他把唇沉沉贴在她唇上时,隐约听见她低喃了声:“宝贵……爱……”

这次他没像从前那样,沾上她便撕咬,吞咽,而是极致温柔的浅斟慢酌,似乎只是紧贴着,细细的厮磨,欢喜那柔嫩,欢喜那甜馨,欢喜那温热……这欢喜弥漫着,与她互相无声问询、确认,确认如此这般,便是世间最完美的亲密……然后他勾起嘴角,笑得有些邪气。

“嗯,我也爱极了娘子。”

冷知秋神色一呆,脸又红了。

她见他起身去拧巾帕,便急忙坐起身脱衣……惊见腹部那些妊娠纹,她又一次惊呆,错愕,脸上的红晕也淡去不少。说来她是个爱美的人,更何况女为悦己者容,因为喜爱夫君,自然想着把美好的自己呈现给他。

这妊娠纹真丑!

她大抵知道它们是因为怀孩子而撕裂留下的痕迹,此时此刻,她是不是该庆幸他看不见?看不见她变丑的肚皮,看不见她怀孕过的痕迹。

可说到底,害他伤心而失明,这是件多么让她伤心的事!加上孩子可能没了……她捂着嘴把一声啜泣吞回去,慌慌的抹着眼睛,又慌慌的继续解衣。

这会儿也不知什么时日时辰,脱了衣物便十分冷,她钻进被窝,看着项宝贵一步步慢慢走回榻前,坐下来,将热腾腾的巾帕探进锦被,替她细细擦拭着,动作既有力,控制得又极温柔。

冷知秋舒服得伸了伸懒腰,眨巴眨巴盯着自己的夫君看,欣赏他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美色,看他来来去去换洗帕子,行动步伐的姿态。

才发现,爱一个人,连看他走路的姿势都觉得很特别很顺眼。

这暖暖如酒的气氛持续没多久,冷知秋又尴尬了。

他的手包着厚帕子,慢慢伸向腿窝间,她本能的蜷缩躲避,急促窘迫不已。“夫君,这……这……我自己擦……”

项宝贵脸上不动声色,变得急促的呼吸却泄露了他被一点点、点燃的激情。快一年了!他快憋死了!

他不肯松手,长指邪肆的探访熟悉的领地,回忆起它不可思议的柔软。

……

擦个身,直擦了近两个时辰,最后两人都光着、紧拥着,钻在被窝里,交颈耳语。

他没去折腾她,因知道此刻纵欲,只会伤害她。自从得知她有孕的猜测那一刻开始,他便一边寻妻,一边饿补“知识”,如何护理孕妇,如何产子,如何坐月子……他快变成古代的“月嫂”了。

如此过干瘾,虽然是一种甜蜜的酷刑,但总比什么也没的摸、没的亲要好。

冷知秋醺醺然有些头昏脑胀,就要睡着时,突然门外响起婴儿的啼哭,哇哇哇的,怯生生又可怜兮兮。

这声音仿佛动情的天籁吟唱,让她一阵心酸,急切切就想冲过去拥抱。

“外面有孩子。”她的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

项宝贵嗯了一声,抬身捡起衣物,很快穿妥,又替冷知秋也穿戴好。

冷知秋的心思全在那婴儿的啼哭声里,竟没察觉,她的“失明”夫君找衣服是不是太精准太利索了点?

——

◆◆——4。不对盘的父子——◆◆

“进来。”项宝贵先伸手扶着娇妻的腰,免得一会儿她太激动。

周嫂抱着哇哇哭的婴儿,笑吟吟走进来。

“这孩子有灵性的很,知道亲娘醒了,就不要奶娘,奶也不肯吃,撅着小身板要找娘呢,哈哈。”

冷知秋怔怔看周嫂,没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说谁?

项宝贵腾另一只手接过襁褓,那点小东西,他两根手指就能拎着。

婴儿换了手,先止哭,确认自己身在何处,便睁着乌溜溜的圆眼珠子瞪项宝贵,抽着小小的、薄得几乎透明的鼻翼,很快闻到一旁的母*味。

“哇——!”

他不干了,在襁褓中挣扎,扭着脖子看冷知秋,小嘴扁成极其可怜的形状。

冷知秋心疼的抱过去,问周嫂:“孩子的娘呢?”

周嫂“啊?”了一声,“孩子娘,当然就是夫人您啊!”

“……”冷知秋脑子仿佛被什么东西拎了一下,心也被狠狠撞了一下。

一种惊喜,如瓜熟落地,如繁花遍野,如梦!

项宝贵立刻将她和孩子一起搂进怀里,感觉到她的身子僵硬,接着轻轻颤抖,婴儿则生气勃勃的在襁褓中蹬腿,哇哇哭……“知秋,我在,我在呢,有个故事,我现在慢慢和你说,好不好?”

良久。

冷知秋点点头,泪水扑簌簌滚落,是清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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