适逢薄雨,山岚弥漫,虽是正午,也叫人左右看不真切,恍若堕入幻境。林间一家简陋茶铺,兴许是因为下雨,其中人声鼎沸、座无虚席,清茶与食物的气味混合着飘出老远。
忽见被朦胧烟雨笼罩的道路尽头出现一抹红,渐渐地能够看清两个头戴斗笠的人牵着一匹白马走在林间小道上,漫步于细雨之中。这两人一着白衣、一着红衣,不多时便把马拴在路旁、步入茶棚。
雨水从他们帽沿滴落,滴在地上,没入泥土。白衣人自滚金边的广袖中伸出手,把头上斗笠摘下,露出一张温润如玉的脸。他约摸三十来岁,已经过了浮躁和的锋芒毕露的年纪,岁月很好地在他身上沉淀却又不留痕迹,正是风华正茂。他嘴角含笑,眼带包容,尚未言语便叫人觉得如沐春风,惹红了茶馆中许多女子的脸。
白衣人抬手轻轻拭去溅在身上的雨滴,环视茶馆一周,目露无奈,侧脸对身畔红衣人道:“这该如何是好?绵雨淋多了伤身,但茶馆中已没有座位,可要待雨停了再走?”
“自是等的,那雨把我衣服给淋湿了,黏糊糊怪烦人的。”红衣人开口,众人方得知她是女子。也无怪乎他们分辨不出,因为红衣人拢了一裘披风,把身子挡了严实。
红衣人将斗笠拿下,一瞬间双眼内流转的眸光就把所有窥视她的男性的魂勾住。筷子与茶杯跌落的声音此起彼伏,红衣人笑的花枝乱颠,昂首勾住白衣人的手臂,骄傲宛如孔雀。她艳若桃李的容颜不沾半点俗媚,一眸一笑皆糅杂着让人讨厌不起来的高贵,就像此人本该如此。
茶棚里有男子起身冲红衣人招呼:“小娘子何不过来坐坐,顺便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胡乱叫些什么,莫要脏了我的耳朵。”红衣人漫不经心地瞥一眼说话的人,哼了声,转而对白衣人道,“这天气忽然就给下起雨来,早知道该乘马车,现在就不用躲在这小小茶棚里啦!”
白衣人面上满是宠溺,连连应是:“娘子说的极对,都是我的错,不该贪恋沿路风景——”
“臭安尚,说什么呢!”红衣人跺脚,伸手去拧白衣人腰侧,“提议看风景的人明明是我,你是不是在指桑骂槐?”
“娘子息怒,为夫怎敢呢?”白衣人看似连连求饶,唇边笑意则说明这不过是夫妻之间的嬉闹。
从两人的对话里得知他们是夫妻,先前开口邀请的人讪讪坐下,心底却不得不道声:好一对男俊女俏的神仙侠侣。
尽管如此,席中仍有一女子站起,福身道:“两位若不嫌弃,我家公子请两位过来一坐。”
红衣人扭头望去,见那女子唇红齿白模样秀丽,心里多了几分喜欢。再看女子身畔几人皆眉清目秀,生生把简陋的茶棚提升了好几个档次,便扯着白衣人到其中入座,笑道:“怎会嫌弃,正愁腿酸,很是感谢呢。”
白衣人只消一眼就看出,坐在两名婢女两名护卫包围之中的锦衣少年,就是他们的少爷,于是抱拳感谢:“在下安尚,这位是鄙人娘子玟儿,多谢几位。”
邀请两人入座的,正是“钱多宝”一行。
“出门在外,能帮则帮罢了,两位不必多礼。”钱多宝拱手回应,对安尚一一介绍身旁的人,末了吩咐薛洛衣给安尚二人倒茶。
安尚观碗中茶汤碧绿,香味扑鼻而来,轻抿一口鲜爽生津、回味悠长,便道:“小小茶摊断没有这等上好的洞庭碧螺春,想必是钱公子自备。观公子谈吐衣着,带着一干仆从,当是大家子弟。公子实与在下一名旧友长相相似,恕在下冒昧一问,公子从何而来,往哪里去?当然,若是不方便回答,就当在下从未问过。”
“没有不方便回答,我们从蜀中来,往雁塔而去。”钱多宝道,“不知两位又是去往何处?”
“真巧,我们亦是往雁塔去。正所谓一叶浮萍归大海,人间何处不相逢。”
钱多宝微微一笑:“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
安尚挑了眉,随意瞥过外头雨景,又道:“岚烟袅袅棚外雨。”
钱多宝抬手一指安尚面前茶碗:“茶香靡靡碗中春。”
“几壶寂寞几时醉。”安尚似乎来了兴趣,再出上联。
“半寸哀思半世愁。”钱多宝对答如流。
“哈哈,好好,不想公子对作对子也颇有建树,我们再来。”安尚略一思索,道,“明月凉薄醉挑灯,薄醉挑灯初看剑。”
依旧是不到数息,钱多宝就回答:“初看剑时花如靥,时花如靥明月凉。”
若水洛衣几人不晓得这两人为什么说着说着,竟就对起了对子,但见钱多宝丝毫不落下风,忙不迭叫起好来。
眼见的安尚意犹未尽,他的娘子玟儿捻起一块绿豆糕塞住他的嘴,埋怨道:“臭安尚,你这毛病什么时候才能改好,老是见着读书人就要揪着人家对对子对个不停,不知道人家插不上话不高兴吗?”
“娘子大人教训的是,为夫不敢了。”安尚听罢玟儿的埋怨立马住了嘴,低头一看,自家娘子像个小松鼠一样两腮鼓鼓,竟然已经把人家放在桌上的糕点全数啃完了,一时好气又好笑,忙对钱多宝道歉,“抱歉,钱公子。我娘子就这个习惯,见到甜食就停不下来嘴巴……这样吧,这些糕点值多少钱,在下把钱全数还给公子?”
“不过一些自制的糕点罢,阁下太客气了。君子之交,何须计较这点不值一提之事。贵夫人若喜欢,我让洛衣再那些来就是。”钱多宝不甚在意地摆摆手,眼中清明地打量玟儿面容,发出一声喟叹,“贵夫人……想必不是中原人吧?”
玟儿眨眼,在安尚开口前道:“小公子怎晓得?这么些年,我以为我的中原话已经很好啦!”
“夫人误会了,并非口音问题,只是夫人容貌比之中原女子稍有不同。”
“哦?那是不如呢,还是更美呢?”玟儿不理会安尚连连抛来适可而止的眼神,兴趣盎然地问。
钱多宝敛了目,似不敢对有妇之夫多加探看以免冒犯,声音没有前兆地柔和下来:“夫人之姿,仅无绝有。”
玟儿“咯咯”笑起来,少年言语诚恳,令她甚是心花怒放,开口道:“玟儿甚是欢喜小公子,这该如何是好?”
“好喇,莫闹,再这样我可要吃醋了。”安尚搂过笑倒在他怀里的玟儿,与钱多宝说道,“虽是萍水相逢,偏生知己之感。若钱公子不嫌弃,我欲与公子同行前去雁塔拜访旧友,又虚长公子些年岁,你可叫我一声‘安大哥’。”
“安大哥。”钱多宝从善如流,显然对安尚存有好感。
“贤弟。”安尚一口应下,分毫不觉得两个相识没有多久的人互称兄弟有什么不妥,继而作不经意道,“却说贤弟方才对的诗,里头夹带了些许愁思。否则何以自‘剑’中窥见‘花如靥’,又要叹‘花’是终将逝去的‘时花’,花败以后‘明月凉’呢?莫不是公子在牵挂什么人?”
“安大哥多虑了,不过应景,随口道来而已。”钱多宝稍微解释,并未深言,“安大哥,时间不早,这薄雨恐怕要下上一整天,不如我们就此出发?”
“如此甚好,听贤弟的。”安尚听钱多宝顾左右而言他,并不点破。这个男人似乎天生有一种凌驾于他人之上的自信,这种自信让他每一个眼神都带着运筹帷幄,恁的意气风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