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家村外树林,一人于其中慢步行走。夤夜漆黑,他身周却是飞舞着众多萤火虫,照的两丈以内有若白昼。
他一身暗色衣裳,鸦墨与檀紫在萤光中浑然一色,唯独护手上那道赤红如鲜。腕间银镯反射出抹抹惨绿,映在他面容上,平添诡异。他左手掌心托着一个圆形白银小鼎,缕缕白烟透过镂空的鼎盖,自其中袅袅升起,盘绕在他四侧,久久不散。
他于枝桠繁茂的树丛中穿梭自如,双足踏在干燥的泥地上,偶有踩断枯枝的脆响发出,很快就在树叶摩挲声中湮没。夜岚弥漫、烟雾环绕,他的身影因此变的隐隐绰绰,伴着银饰有节奏的敲打声,叫人疑作鬼魅出行。
不久,听流水潺潺声,他抵达这片树林的尽头,视野稍显开阔的同时,脚前出现一条浅溪。他便在溪边停住,觅了一处干燥的地方盘腿坐下,随手把青铜鼎放在面前。
若有旁人在此,定要对此人所作心生疑惑。
这是什么人?为何在这僻静的树林里四处游走装神弄鬼?他手中状似香鼎的东西作何用途?忽然停在溪边静坐的目的是什么?不待人将心中疑问一一列出,林间又传来诡异的声响,隐隐约约由远及近,窸窸窣窣,令人毛骨悚然。
他全然不放在心上,自腰间抽出一把横笛,置于唇边吹奏。虽说是吹奏,自笛中泄出的却不是什么美妙的乐声,幽幽噎噎宛如夜半鬼泣,忽高忽低如瓷皿碎地,简直连不识笙笛的人乱吹一气都比这要好听!
刺耳的笛声持续着,林中窸窣声越来越响,浅溪两岸树木的枝叶摇摆的幅度逐渐增大……
“半夜三更,谁在那里鬼叫!”
忽平地一声大吼,将他又急又快的笛声打断。那尚未来得及吐出的音节被迫散在笛腔中,风向猝然大变。他皱了眉,朝声音响起的地方看去,见一个肩披短褐、身负朴刀、敞着一身虬结肌肉的壮汉快步从浅溪上游走下,站在他十步外瞪着铜铃大小的眼朝吼道:“娘的,大半夜不让人睡觉找死啊,从哪里来的回哪里去,这里不是你能来的!”
他眼神一冷,字正腔圆地对答:“滚。”
壮汉愣了愣,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事情一样开怀大笑:“哈哈哈哈,小子你挺嚣张啊?老子被你那难听的要死的笛声吵醒,满肚子火没处发还没追究,你倒自己撞到刀口上来了?好好好,看看到底是你滚,还是我滚!”
话罢,壮汉把朴刀抽出,劈头盖脸扫过去。
朴刀去势看似凶猛,其实只用了五分力,壮汉仅想给面前不识趣的小子一点颜色瞧瞧,没有要人命的意思。怎知此人见刀锋迫近却半点没有躲避的意思,把左手一抬,五指一张一收,便将刀身紧紧握在掌中。壮汉吃惊之余,加大手上力度,竟连半分都移动不了,一时暗想:今个儿是什么日子,怎的遇到的两个青年都那么难缠?又想:这小子力气怎生如此大?
反制住壮汉的人可不在乎别人脑子里想的什么,他像折树枝般一把折断朴刀,趁着壮汉呆怔之际向后跃开,置横笛于嘴前,继续适才被打断的曲子。
是什么让他纵使敌人就在面前还要继续奏乐?
壮汉两眼瞥过断刀,心生不详,耳朵一动,用心听去,察觉凄厉笛声下掩盖着草叶抖动的异响。这异响从四面八方传来,无法确认具体方向,壮汉打量四周一番都没发现太大异常,可禁不住心里发毛,大跨步去抓人:“你要做什么?”
他脚步连错,晃身避开,但因身法与那壮汉相差无几,互过十来招就被抓住手臂。为了保证笛声不停,他改退为进,屈起一膝磕向壮汉丹田。壮汉下意识以手拦在腰腹以卸去劲道,他便顺着推力往后跃出一大步,趁壮汉被扯的踉跄,绕到其背后。
手臂被折,壮汉吃痛松手,回头一看,人已重回冒着白烟的圆鼎前。
因笛声被打断所以停止的窸窣声再次响起,如今,就在他们身畔了!
青草被压倒,密密麻麻的昆虫从树林里爬出,脸盆大小的蜘蛛、拳头大小的蝎子、手指粗细的蜈蚣数不胜数,夜蛾和蜜蜂等有翼型昆虫亦潮水般涌来,汇成一阵虫潮,朝着两人袭来。
壮汉何曾见过这般“盛况”,一下子整个人都傻了。就在壮汉手足无措之际,斜里飞出两条细铁锁,一条击向吹笛人,一条则趁他躲避、将地上圆鼎卷跑了!
圆鼎随铁锁在空中荡了个圈,没入女子大红的水袖中,有荧光色粉末透过镂空的鼎盖洒落,铺了一路。这一下来得太过突然,壮汉跟吹笛人都愣了,笛声第二度遭打断,原本列队般行动有序的毒虫们混乱起来,浅溪上游有人冲壮汉挥手:“走!”
壮汉听了,不管三七二十一,立即撒丫子朝此人方向飞奔,嘎嘣嘎嘣不知踩碎了多少毒虫。
吹笛人当下探手欲拦住壮汉:“宝器!气喇里!”
那一口异族方言,不正是罗谷雨?
罗谷雨夜半离开客栈跑到僻静的树林里,正是为了避开人群,好方便点虫香、祭虫笛、放仙王鼎挑些虫子炼蛊。眼见的虫子都引出来了,这横空出世的两人却把一切弄的乱糟糟,扰了他的好事,拿了他的鼎居然还想跑?
话虽如此,上游的人瞅准空子掷出铁索拽开壮汉,罗谷雨扑了个空,始终落后一步。不等他追击,草丛里蹿出一条白影,一下子扫开左右的蜘蛛蜈蚣,死死捆住他腰身,竟是一条六尺左右的白蟒!白蟒把嘴一张,分岔长信立吐,昂首冲他脖子咬去。
白蟒的动作宛如惊雷乍现、十分迅速,常人肉眼难以捕捉。罗谷雨的动作却更快,几乎是白蟒扑到他身上的瞬间就精准地揪住它的七寸,即使蛇吻临面也毫不惧怕,飞快把手里骨笛塞进它嘴里,掐住它脖子的同时再用柔劲抖开蛇身的禁锢,狠狠往地上一摔。
白蟒被摔的七荤八素,嘴里叼着的骨笛都掉到一旁,还没缓过神又被抡起来当鞭子使。罗谷雨对这个送上门来的“武器”毫不怜惜,信手拾起笛子揣回腰间,拎着蛇左劈右扫地把靠近的毒虫全部赶开。出身五仙教,但凡蛊师都无惧毒虫,他六岁就能叫寨里头的灵蛇闻风丧胆,区区一条白蟒能奈他何?
一条白蟒奈何不了他,这漫山遍野的毒虫倒叫他有些烦恼。原本他是打着不生枝节的想法,用虫笛模拟猎物的声音来吸引毒虫,再燃虫香安抚它们,以安然完成自己的目的。怎料途中仙王鼎被人夺走,里头的虫香也撒了一地,落得这么个不尴不尬的境地。
罗谷雨挥开眼前飞蛾,先前招来的萤火虫早就不知去向,漫天飞虫掩住月光,他已然分不大清楚前后左右,只好闷头往前走。
没走两步,身后风声忽起,他刚想转身就觉一只手臂环过腰肢,紧接着天旋地转,眼前景物急退。待他回过神,他已置身树顶,两腿悬空。放眼望去,月朗星稀、树海连绵,三里开外的卫家村亦尽收眼底,而成为虫子天地的浅溪下游早被甩在后头。
支撑他全部重量的是那一只紧紧环在他腰间的手臂。
距离如此近,罗谷雨用不着回头,一瞧腰上那手,就知道是霹雳堂总舵主雷元江身边那个与他年纪相仿的男子。
他还不曾见过谁有这么双形状漂亮但是遍布线状伤痕的手。
一息之间就掠出这么远,同时能稳当地站在手指粗细的树枝上,一时间罗谷雨怔住,对中原人所谓的轻功有些感慨。但他说话还是毫不客气:“木老啊拉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