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愈明,云气稍霁,远处可见连绵山影如水墨般铺开,一条不甚宽广平坦的路自层峦叠嶂之中穿出,贯穿山间市镇。
正是昼夜相接、将醒未醒之时,一人一骑挟朝露而来,风驰电掣般穿邑门而入,至道中,勒缰绳止于路旁,翻身下马。此人抬头左右一看,目光凝于“无忌药房”牌匾之上,直接抬步走上门去,以指扣响那门板。
不一会儿,药房掌柜掩嘴打着哈欠挪门而出,嘴里念着:“是谁啊,大清早的便待扰人清梦?”
此人并未言语,只将帷笠垂纱揭开半片。待药房掌柜把眼皮子一掀,看清了来人的面貌,登时一个激灵清醒过来,他先是探头往四周瞧了一遍,看四下无人后方才拱手细声道:“不知是少爷来取帐,还请稍等片刻,小的去去就来。”
先前便曾提过,这“无忌药房”乃是唐家下属,不说遍布大江南北,几个主要城市以及蜀郡周边还是有几家的。无忌药房的掌柜俱是最忠诚的唐家外门弟子,盛衰荣辱乃至身家性命都与唐家堡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更是尽心尽力为唐家堡做事。平素里,他们便是借着药房之名作外出任务的唐家弟子的补给点,又因唐家人深谙刺探消息一道,只挑精明能干武功也不差的人,叫他们脑子里记住了一干要员的面貌,欲入内之人需露出真容,从不留任何识别标志,以免叫别人冒认了去。
药房掌柜这一眼,正是看出了来者乃是唐家堡主关门弟子,往后当得长老乃至堡主之一,当下恭维都来不及,哪里会心生埋怨?
待补给物品递到手上,此人半句不多说,翻身踏鞍便纵马离去。倒是那药房掌柜的目露思忖,入得屋内提笔留字条一方,觅了训练有素的信鸽放了去。旁人若见此鸽,定会发觉其去向与纵马之人无二。
这寻得补给之人便是唐申无疑,见得半截污衣的次日,他便暂别雷远见一行,自己往西而去。一路独行下来颇为安稳,只待赶回堡外据点,一来问个究竟,二来提了他需要的东西。
疾行无事,不提。临近傍晚时分,唐申觅得下一间药房所在。至此已经临近楚蜀边界,约摸还有一日半的路程便可抵达目的地。
唐申入门的同时,一行五人面貌普通的青年由远到近策马走过,恰有一人不经意间瞥见唐申模样。待他们行出不远,忽见一女子驾马迎面而来、擦肩而去,片刻入了他们出来的乡镇。五人细看,当下纷纷说道:“那不是早我们半日出发的大师姐吗,怎的又走回去啦?”
疑问还未有解答,一人惊呼:“瞧大师姐的去向,莫非是往方才那镇里?”
此人身畔之人发问:“往镇里又有何不妥?”
此人回答:“我方才似乎……见唐申师兄在那处。”
“见就见,不见就不见,怎的不清不楚说个‘似乎’?”
“唐申师兄离堡年半,眉目有些许变化,我又是惊鸿一眸,哪里敢言之凿凿?不过如唐申师兄这般容貌也是少见,我细细想想,当是他无疑。”
“哦?”五人中的领头者挑眉,“那家伙大半个月不见人影,不是被堡主打发做另外的任务去了么?我还以为这次任务没这家伙的份,怎么这会儿居然冒出来了,看样子还要与唐末徽打个照面啊?”
言语中敢对唐申“这个家伙”来、“那个家伙”去,还对唐甲直称名讳的,也就唐壬唐末维一人,所以不难看出这是他的小队。
说着说着,唐末维嘿嘿一笑,拽缰驱马:“唐末徽素来与那家伙不对付,两人见面指不定闹出什么来。我虽有心看他们笑话,终究任务要紧,何必巴巴贴上去给牵扯其中,走吧。”
听唐末维这么说,左右无不称是,只当全然不知道此事,扬长离去。
另一头,唐申盛热水洗了把脸,面上刚沾湿,听有人不徐不疾拍响了门,他剑眉微皱,随意一抹脸走到门前。但就在手即将触到门闩之时,他察觉门外人呼吸声细微绵长,又想药房掌柜不会无缘无故来打搅,当下断定并非那药房掌柜,心中存了几分小心谨慎,才下闩开门。
药房安排的客房,那简单的雕花窗棂之后糊的皆是寻常窓纸,人影投上去只有大概的轮廓。一干座椅门窗用的皆非什么稀有木料,但抚之光滑细腻,全因存在的时间久了,便也就与名贵的木料触感相似了。
门轴发出低哑呼声,门扉转动卷起细微流风,屋外挺身立着一个面貌清秀的女子,睁着一双杏眼与唐申对视,半响,往里头一看,开口:“你便是如此接待别人?”
“大师姐……”
唐申神色冰冷,旁人若看得他这眉宇覆霜的模样,早该知情识趣明进退、不予打扰,偏此唐末徽视若无睹,唐申终究不得不后退一步以示退让。无它,唐末徽身为大师姐,对她不敬就是不敬尊长,往小里说就罢了,往大里说可是随时可以落个禁足的惩罚。唐申这些年如履薄冰,好不容易在外博得好名声、在内降低唐宛凝的警惕,若此时叫唐末徽抓住他的错处大肆宣扬一番,终究对他塑造的形象不妥,所以万万取不得。
幸而尽管唐末徽百般恶劣,自从小时诬陷不成反被唐申反咬一口后,唯有一点变的极好——不屑于撒谎,没有的事她绝不会胡乱编造。
唐末徽负手步入屋中,两步踏至桌边落座,然后一指身旁凳子:“坐。”
唐申心有不详,本不欲与唐末徽接触,奈何无有理由拒绝,便只虚坐那圆凳的三分,一手扶桌角、一手置于膝头,直视唐末嫣双眼:“不知师姐有何指教。”
“师弟乃堡主座前弟子,师姐何德何能与你谈指教?”唐末徽面上不显思绪,话语倒是一如以往的夹棍带棒,非得刺一刺唐申才舒服。
“如此,可是师姐有何要事与我商讨?”
“师弟倒是个明白人,确是如此不错。”唐末徽将那眉梢一挑、五指一抬,“我来却是向师弟借一样东西用用。”
唐申周身一凝:“不知是何物,如若师弟可以做主,自借与师姐。”
“当不得什么重要物件,师弟可作其主。”唐末徽语毕,眼中凶光闪逝,十指一张,藏于袖中的分水刺滑入掌心,置于唐申面前的手臂一扬,直直朝他削去!
“需借师弟性命一用!”
唐申虽早有准备,当面听唐末徽此言,饶他心性也忍不住惊诧。若是荒郊野岭便罢,需知此下乃为无忌药房,而他一路东来并未掩饰,药房录有他的行踪,届时堡主只消一查便知道谁残害了同门,唐末徽要在此处动手实为不智。
万般思绪皆在一瞬,利刃当前,唐申仰面避开,同时脚下一撂,将唐末徽座椅踢翻。唐末徽怎是好相与的,踮脚便起,另一只手中的分水刺刺取唐申腰腹。唐申早有所料,虚扣于桌角的手一拍,整个人往门扉处移去,紧接着于门板上一蹬,翻转过身来落到桌后。
然而双足堪堪触地,唐申忽觉内息一滞,顿时浑身乏力,抬手欲扶那桌面,却连站稳的气力也无,扫落一干茶碗杯壶,径直跌到地上。那陶杯陶壶坠落,乒呤乓啷碎了遍地,唐申往上一扑,登时面颊与双臂被划出许多伤痕来。
唐末徽看他狼狈的模样,面上难得露出快意,竟是忍不住朗声大笑:“原来师弟也有这般狼狈的一日,实乃快哉我心!”
唐申以肘撑着地面企图起身,竟是半点力气都提不起来,手掌一抓一按之间,血糊了遍地。挣扎片刻无用,他也不再做无用功,转而对唐末徽道:“你做了什么?”
即使是此刻,唐申脸上仍旧没有半丝惊慌,只那眼神幽暗,似潜伏了一只凶兽,唯待时机成熟便择人而食。唐末徽遭他目光一扫,不自主止了笑声往后退去,下一息思绪回转过来,恼羞成怒地上前,一脚踹在唐申肩头:“本师姐命你配合乃是你的荣幸,你这是什么眼神,反了不成!”
正在唐末徽厉声叱喝时,房门遭人推开,一男子脚踏白蟒靴而来,挥袖制止唐末徽:“徽儿,怎可对同门师弟如此苛责?”
“师傅你来了?”唐末徽听得声音,收了脚,退身立到一旁,面色不忿地指着唐申,“师傅明鉴,却是他不敬徒儿在前,不给他一点颜色看看他绝不知进退,又怎振我大师姐之正统!”
唐末徽的师傅,便是唐邵策。此刻他身着云锦深衣,比之武者更像大家公子,拿眼瞅到唐申伏在地上,挽袖上前去将人扶起,架入屋中上首处的椅子中。他听罢唐末徽的辩解后,投过去一个责备的眼神:“闹什么孩子脾性,师姐弟有什么不可坐下好好说,非要动手?你也不必多说,为师明白的很,你唐申师弟绝对不会与你出手争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