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节奏有致的敲门声响起。
薛庚伯一听就知这是雅客,他腿脚虽不灵便却异常敏捷,赶上前开门一看,又惊喜又慌乱。
“颜县尉?这么早就来了,快快有请……大娘子,颜县尉来了!”
“与薛白约好,今日带小女到终南山求医。我夫妇激动难寐,来得太早了。”
颜真卿还是初次到薛白家中作客,抚着长须入内,须臾目光便被一个木制的物件吸引了。
“此为何物?秋千不似秋千,莫非名为‘立秋千’?”
“踩着走路用的,可谁还嫌走得少啊?许久没人用了。”
“这大木框、矮木框又是何物?”
“一个是六郎常挂上去玩,说能长高,另一个是郎君们在两边抛球玩的。”薛庚伯压着声音,赔笑道:“都是些累人的没用物件,堂上有个摇椅才是神了,颜县尉坐一坐吧?”
颜真卿在摇椅上坐下,感受了一会,初时有些不安,再摇了一会,才觉有趣。
一个婢女搬来了梯子,爬上院墙,向西后院那边挥手。
“青岚,快开门。”
“来了来了,郎君昨日吩咐收拾了物件,卯时二刻出发……见过颜三小娘子。”
颜嫣与青岚相熟,上前见了礼,往西后院一看,亦是见了什么都觉得好奇。
“这是什么?”
“吊床,下午躺在上面纳凉,可舒服了。”
“那个呢?”颜嫣指了指另一个挂在树杈上的物件。
“沙袋敌人。”青岚道:“郎君有时会出它。那边还有一个沙袋,郎君背着它蹲蹲。”
颜嫣又跟着青岚看她洗漱,植毛的牙刷、草药牙粉、澡豆胰子是当世已有的,薛白院子里的却有些许不同,据青岚说,这些都是她郎君想要改进的物件。
薛白在睡梦中听到了女子清脆的说话声,还以为是青岚。
但他睁开眼,却见颜嫣站在屋门口探头探脑,一双乌黑明亮的大眼睛与他对视了一眼,颇为无辜。
“阿兄你……”
“快出去。”
薛白连忙起来,拉过薄毯,将这小姑娘赶出去。
他收拾停当,出了屋子。
颜嫣正在院中与青岚说话,转头见了他,笑话他道:“阿兄的‘闺房’可是不给人看的?”
“嗯,不能进。”
“不进就不进,有什么不了起,我也是不小心才误闯了。”
颜嫣心里却惦记着他屋子里还有许许多多未曾见过的新奇事物,且留下了或改变了她一生的深厚印象。
待回到前院,他们便要出发。
颜真卿还有公务在身,薛白带着韦芸、颜嫣以及一应仆婢,与玉真公主的大队人马汇合后往终南山去。
楼观台玉华观距长安城有一百余里,车马缓缓而行,要走整整一天。
这路途对于有些人而言很辛苦,于有些人却只觉有趣。
颜嫣已经许久没有出过远门,见什么都新奇,掀开车帘看去,薛白在她的马车边驱马而行。
她探出头,往前方看了眼,见李腾空骑着马却没敢过来,不由为这不争气的好友摇头叹息,心想还是得自己出手。
“小仙阿姐,这里。”
李腾空遂驱马过来,问道:“三娘可有不舒服,是车马太颠了?”
“不会啊,我们来说话吧?”
“好。”
李腾空忍不住偷瞥了一旁的薛白一眼,也不知该说什么。
不多时,李季兰在大队车马中找到了他们的,径直驱马到薛白身边。
“见过薛郎,我无郎君高才,日夜琢磨,戏文却只写了半折,犹不满意,可请郎君过目?”
前几日在宴上,她看了薛白写的半折戏文,已一口答应要为他执笔写《西厢记》,此时却是等不及到终南山楼观台便想让他看看。
说着,李季兰一手持缰,转过腰肢要往身后的马褡子里拿她的卷轴。
她骑术一般,做这动作时没控住马匹,身体一晃,差点要跌下马背,薛白眼疾手快,连忙倾过去扶了她一把。
“多谢薛郎。”
李季兰惊魂初定,敛眉道谢,桃腮粉脸,似是秋波流转。
薛白知她是真害怕而非撒娇,未曾因此而起绮念,接过卷轴,在马背上展开看一眼。
“薛郎小心。”李季兰柔声提醒。
李腾空在薛白的另一边,目光却是落在他的马前,留意着路况。
《西厢记》的故事很简单,难的是文笔才情。语句要如花间美人,满口余香,以戏腔唱出来才能引李隆基动容。薛白读书时背诵了其中一折戏文,还忘了大半,只能勉强把记得的内容写出,让人仿那文风来写,自是极难的。
李季兰之才情,确是适合做这件事的。
开篇写崔家寄灵柩于寺庙这么一桩小事,她也能写得花团锦簇,清丽婉约。
但薛白认为,还能更精进。
“季兰子才华横溢,唯有些许不足。”他收了卷轴,缓缓说道。
李季兰眼神一亮,问道:“只有些许不足吗?小女却觉得远远不足呢。”
她似乎完全忘了自己是个道士。
“戏曲是歌与故事的结合。”薛白随口胡诌,“但戏曲不是故事,不可如文赋般直叙,交代背景身世,当借人物来说,到时才好唱。”
“可若让崔莺莺自陈身世,闺中女子岂好说得那么详尽?”
“也是。”薛白思量了一会,道:“那让她阿娘来说如何?”
“薛郎真是高见。”
说过写法上问题,薛白又道:“季兰子诗才无双,只是这诗放在戏文里,太工整了些……”
“对,对。”李季兰连忙点头,“这正是小女苦思懊恼之处。”
她兴致一高,脸颊更添一抹红晕。
“薛郎写曲词,‘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真是美极了,这般长短有致,依着戏腔唱出来方有那韵味。我却只知写诗,一整折下来,唱法变化太少,总是单调。”
可惜马背上不便抚琴,她只好清唱了几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