刁银珠瞧着林永道,唇角的弧线勾勒出不屑的轻笑,“林大人,如果我没记错,您的孙女应该今年年初已经行过及笄之礼,我还派人送了贺礼。既已成年,又何来年纪尚小一说?只怕是林大人舍不得吧?林大人如今虽然在野,但也曾经官至礼部尚书,您的大公子如今也为一方知府,为民父母官者,应该懂得舍小义全大体的道理。牺牲您的孙女,便可换来边境千万百姓的安居乐业。况且这也算不得什么牺牲,嫁去北国和亲,虽然气候差一些,但以我朝公主的身份出嫁,在北国也总算是个可敦[1],譬如我朝的皇后,这可是无上的荣耀,林大人应该为之骄傲才是!”
时近中秋,早晚已有了几分凉意,可此时林永道的额上却是细细地渗出了汗珠,“王妃言重了!并非老朽舍不得,若是老臣的孙女去和亲能换来两国交好,百姓安居,那是林家满门求之不得的荣耀。只是老臣这个孙女从小被娇宠坏了,刁钻顽劣,难登大雅之堂,怕辜负了王妃的一番苦心!”
刁银珠还要再说,梅妃打断了刁银珠的话,温和地对林永道说:“林大人,合不合适的,也要皇上说了才算。不如请令孙女出来,让皇上和本宫看一看再说罢。”梅妃这话听起来温和,但却透着不容拒绝的味道。林永道无奈,只得吩咐下人去请絮屏前来见驾。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功夫,随驾的内侍进来通报,絮屏前来见驾。
宁和公主的死讯和边关的战事,使得原本热闹祥和的梦泉厅一时间鸦雀无声。皇帝虽然已赐众人平身各自落座,但也没有一个人再敢多说一句话,厅里静得落针可闻。
絮屏跟着内侍走进大厅的时候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兴奋,跨过门槛的时候居然被绊了一下,差点摔倒。林永道心中一紧,手心里的汗腾地冒了出来。偷眼看了看皇帝和梅妃,好在二人并未露出不悦的神色,方才暗吁了一口气。絮屏却不以为意,站稳了脚,低着头跟着内侍走进大厅,在皇帝的御案前盈盈跪倒,行了三拜九叩大礼,倒是一板一眼,没有出任何的纰漏。
皇帝说:“起来回话吧!”
絮屏谢了恩,站起身来。众人都好奇地打量着絮屏,只见这个女孩儿身穿一套浅梅青色的衣裙,腰间没有悬系任何玉佩香囊,头上更是只简单地梳了一个垂鬟分肖髻,除了一枚白玉海棠簪,再无一饰物。女孩儿身量尚未完全长足,但已略显出玲珑的身段;五官算不上惊艳,却有着江南女子特有的清新水灵,而眉眼间的稚气仍有几分残留。若不是衣着打扮显示着她已经及笄,倒也的确如林永道所说,年龄尚小。
皇帝看着絮屏,眉头似乎微不可见地蹙了一下,没有说话。端王眼中却闪过一道光华,嘴角淡淡地绪起一抹笑意,说道:“林大人的孙女的确是位我见犹怜的美人。可惜美是美,却太素了一些。”
梅妃看着絮屏的眼神甚是柔和,温言道:“林大人的孙女真是可人疼!难怪林大人像宝贝一样藏着。今日的打扮的确有些太素了,想是急着来见驾,没来得及好好打扮。若是好好打扮一下,一定能够艳惊四座。丫头,本宫问你,如果让你去做公主,去北国和亲,你愿意吗?”
林永道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若是回答愿意,那从此大漠风尘,此生再无相见之日;若是回答不愿意,便是以一己之私,废忠孝大义。梅妃这样问,絮屏无论怎么回答,都是个错。絮屏却似乎并没有领悟其中的奥秘,愣愣地问:“什么叫和亲?”
梅妃笑着答道:“就是嫁给北国的可汗——也就是北国的国王,做北国的可敦——也就是北国的王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絮屏歪着脑袋想了想,问:“那个可汗多大年纪?长得英俊吗?我爱吃杭州的春笋和醋鱼,还有绍兴的女儿红。这些北国都有吗?”
梅妃没想到絮屏会问得这样直接,愣了一愣,絮屏又接着说:“如果那个可汗长得年轻英俊,北国又有我爱吃的酒菜,我就愿意去。”
絮屏的一番话让厅里所有的人都为之震惊了。谁都没有想到这个看起来娇弱的女孩儿说起话来竟然是这样的直白大胆。
皇帝的脸色渐渐沉了下来,冷哼了一声,道:“林永道,你是怎么教的孙女?这样粗俗不堪,哪里有半点大家闺秀的样子?”
林永道也被絮屏的回答惊呆了。脑子里还没想明白是怎么回事,听到皇帝训斥,吓得立刻跪倒在地,叩首谢罪道:“臣教导无方,臣有罪!”
刁银珠斜睨着絮屏和林永道,冷笑道:“林大人曾任礼部尚书,偏偏教出的孙女这般不知礼数。我是不相信的,只怕是为了不去和亲,装的吧?”
絮屏听到刁银珠的声音,转身面对刁银珠,也不行礼,也不问安,只唇边的梨涡一转,道:“呀,原来是你?上次你来我家,污蔑我偷东西,害得我被下人打了一巴掌,好在我的丫头衷心,死命护住我,不然只怕我今日就没命能站在这里了。今天不如请皇上给评评理,我摘自家的花,到底算不算偷?”
刁银珠被噎得无言以对,林永道早已吓得满脸煞白,皇帝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啪地一拍桌案,喝道:“统统给我闭嘴!林永道,你教出来的好孙女!竟敢在朕面前如此放肆,我看她真的是不知道死字怎么写!”
林永道见皇帝震怒,早已吓得冷汗淋漓,趴在地上不停地磕头。絮屏见皇帝发火了,也不再和刁银珠斗嘴,静静地在林永道身边跪了下去,跟着林永道连连磕头,只是在额头碰到地面的时候,嘴角悄悄地向上一挑,在抬起头的瞬间,脸上又恢复了懵懂。
端王却笑呵呵地站出来,道:“父皇息怒,今天这事儿其实也不能怪林大人。林大人早就说了,他这个孙女是从小被宠坏的,刁钻顽劣,难登大雅之堂。是母妃不相信,非要叫人家小姑娘来见驾。我看这个小姑娘就挺好,本性天真率直,只是没有完全学会御前的礼仪罢了。如果不是母妃坚持要见她,林大人一定是把她藏得好好的,绝不会让她有机会在御前失礼。”
端王的话让皇帝的怒气消了几分,但脸色依然阴沉得仿佛欲雨前的天空,眼中带着几分戾色,“既然你的孙女顽劣,不适合去北国和亲,那你就想办法给朕再找一个合适的人来,朕要用她尽快地换回失去的三关!”
林永道心中一块大石骤然落下,伸手擦了擦额角的汗。定了定神,道:“回禀皇上,老臣一时之间很难找到一个合适的女子担当和亲重任,却能保举一人为将,皇上若能重用此人,必能收复三关!”
皇上尚未回答,端王和刁镜锋的眼睛都为林永道的话而一亮。回头看向皇帝。皇帝犹梦初醒,身子前倾,语气中几分惊喜,几分渴望,几分埋怨,“既然有这样的人,为何早不推荐?”
当驱胡跟随通传的内侍走进梦泉厅时,厅中所有人都为其的英姿暗暗地赞叹不已。二十四五岁的年纪,身姿挺拔如苍松,略有些张扬的气势。步履携风,玉冠束发,一身束身黑衣,两道浓浓的剑眉下一双寒星般眸子里的眼神仿佛天顶盘旋的鹰隼一般犀利。
待驱胡行完大礼,皇帝看着驱胡,亦忍不住抚掌称赞:“朕在六和塔上看过你练枪,当时就觉得你身手不凡,只是隔得远,看得不够清楚。如今一见,果然是位英雄!”
驱胡得体地笑了一笑,抱拳谢道:“草民谢皇上夸奖!”
皇帝说:“林大人告诉朕,你曾经参加过武举,却因身体欠佳而名落孙山。朕惜你是个人才,想破格提任你在军中任职,你可愿意吗?”
驱胡心中狂喜,面上却保持着沉稳的神色,向着皇帝磕了个头,道:“谢皇上!”
端王自看见驱胡起,爱才之心便催促着他定要重用此人,好不容易等到皇帝开口同意他在军中任职,便急急上前奏道:“父皇,既然得了这样的英雄,就请准许儿臣带兵收复三关!”
皇帝犹豫了一会儿,终于点头道:“朕原本不愿与胡人兵戈相见,十年来送了三位公主前去和亲。可如今胡人欺人太甚,去年送去和亲的宁和公主尸骨未寒,胡人便挥师南下夺我三座关隘。是可忍,孰不可忍!小郭,朕便点你在端王麾下任先锋,收复三关。此次出征,只可成功,不准失败。你可明白?”
驱胡眼中的神色一凛,目光坚定,清晰而郑重地答道:“太平若为将军定,无需红颜苦边疆!”
此言一出,厅中瞬时一片寂静。如果说在此之前,人们赞赏他只是因为他飒爽的英姿,而此时,便是为他的英雄气概而啧啧称叹。
皇帝一瞬的惊异过后,笑着点了点头,从内侍手中接过兵符交于端王,命道:“你带着刁爱卿和小郭即刻启程赶赴紫荆关。朕明日也将回京,朕会在京城等着你们的捷报!”
[1]我国北方少数民族最高统治者可汗的正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