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皇帝御驾驾临杭州。随驾同行的除了宠冠后宫的梅妃,还有梅妃的儿子端王靖珏,端王侧妃刁氏以及刁氏的弟弟——御林军统领刁镜锋。
林永道下野已经二十多年。当年离京时刚刚年界半百,如今已是古稀之年,满头银发。当年的皇帝正是意气风发适当壮年,此时也已是须发斑白。林永道陪着皇帝游览了杭州城里城外的各大名胜。君臣二十多年后再次重逢,无尽的感慨。
一日傍晚,林永道陪着皇帝登上六和塔遥望钱江美景,浮光跃金,水天相接,美不胜收。皇帝凭栏而立,对着眼前的水光山色,长叹道:“林爱卿,还是你有福气。早早地就远离朝堂,回到这山清水秀的所在颐养天年。锦衣玉食,儿孙绕膝,不用为朝堂上的事烦心。朕若不是皇帝,也想在此隐居,每日里看看山水,钓钓鱼,和孩子们玩笑一阵,该有多惬意?可惜朕不能啊!御书房的奏折堆积成山,大大小小的事,没有一件不让朕头疼的。即便是忙里偷闲来一次杭州,每日也要处理十几封急奏。就说今天一早,京城来报,去年嫁去北国的宁和公主重病,只怕熬不到明年了。和亲的公主刚一病危,边境上立刻就有了些小动作,让朕头疼。希望宁和能够吉人天相,多给朕一些时间再选一个合适的人选。”
林永道垂手而立,道:“臣无能,不能提皇上分忧。”
皇帝摆摆手,像是要赶走笼罩在头顶的雾霾,“朕明天就要起驾回京了,今天最后在这里看看美景,不谈国事。”
林永道得体地笑了笑,继续陪着皇帝观景。
皇帝看够了钱塘江的胜景,沿着栏杆绕塔一周四处随意观瞧,忽然一眼瞥见塔下不远处的院落里一个青年正在舞枪,枪法纯熟,赫赫生威。皇帝忍不住驻足看了起来。
随行护卫的刁镜锋也看到了院子里舞枪的人,看了一会儿,自言自语道:“这人的枪法好生眼熟!像是在哪里见过,却又一下子想不起来了。”
林永道似笑非笑地朝刁镜锋看了一眼,道:“这座院落是江南一带大名鼎鼎的乾坤镖局,这舞枪的年轻人看身形像是局主的侄子。”
刁镜锋轻笑一声,斜着眼睛觑着林永道,眉间微露了一丝不屑,“林大人退隐虎跑,日子果然过得舒坦,交友广阔,连走江湖的人都这么熟稔!”
林永道不以为怒,仍是笑容可掬地答道:“刁统领说笑了。乾坤镖局是江南一带最大的镖局,如今杭州城里的商家,十家里有九家需要保镖押运货物钱款时都会首选乾坤镖局。犬子的茶叶生意也不例外,便是年年送进京城的贡茶,也是由乾坤镖局的少局主亲自押运。长此以往,彼此熟悉也是常理。”
皇帝淡淡一笑,随口赞道:“这年轻人的枪的确舞得好看。”
林永道趁势说道:“皇上若是喜欢,老臣派人去镖局召他过府来为皇上表演。老臣府上已经备下了晚宴,皇上边吃边看,岂不有趣?”
一直陪在一边的端王也喜欢驱胡的枪法,林永道德提议正中他下怀,他满心期望地望着皇帝,不料皇帝却摆了摆手,道:“不看了。刀光剑影,总让朕想起如今边关的种种危机,吃饭也不踏实。”
刁镜锋得意地挑了挑眉毛,刚要说几句话来讥讽林永道,林永道却抢先一步恭顺地答道:“是!皇上既然不喜欢,臣亦准备了歌舞。都是杭州城里各大歌舞坊里最好的舞姬,杭州本地的女子,个个都是如水般的温柔,与北地胭脂大不相同。此时应该已经在府里准备就绪了。”
皇帝果然龙颜大悦,拈须道:“林爱卿心思缜密,你的安排果然甚合朕意。”
为了迎驾,林府请了旧曾谙的大厨来府里备膳。虽然比不上皇宫里御膳上的凤髓龙肝,但也算得上是佳肴美馔,又极具江南特色,清鲜脆嫩,配上甘甜醇厚的绍酒,席间众人个个都是赞不绝口。酒宴设在府中一座名曰梦泉的大厅里,这座大厅背靠虎跑山,周围林立着几十株参天大树,交错绵延的树冠为大厅搭起一座凉棚,即使是大暑天,坐在大厅里也感觉不到外面的酷热。梦泉厅面前引了虎跑山上的泉水蓄了一个占地三四亩的水池子。池子上搭了一座戏台,丝竹声借着水音,别有几分悠扬清雅。林永道特地从杭州各大著名歌舞坊里挑选的舞姬的表演,更添了席间的欢谐和乐。
正当君臣在席间推杯换盏,谈笑风生时,从外面匆匆进来一名御林军,悄悄地从人群后面绕到刁镜锋身后,将一份奏折交到刁镜锋手里,又悄悄耳语了几句,刁镜锋原本喝得有些迷离的眼神突然敛了起来,神色陡然一凛,不敢拖延,起身走到皇帝身边,双手呈上奏折。皇帝正看歌舞看得入神,刁镜锋突然上来递奏折,让他很是不满。
“什么十万火急的事?连吃饭也不让朕吃个安生!”皇帝没有伸手去接奏折,眼睛仍是盯着台上舞姬的表演,蹙眉不耐烦地问道。
刁镜锋额角渗出密密的汗珠,犹豫了一瞬,终究不敢耽搁,硬着头皮奏道:“皇上,是边关急奏!”
皇帝仍然没有回头,夹了一筷子菜送进嘴里,撇了撇嘴角,道:“拣要紧的说!”
刁镜锋额上的汗珠凝聚,顺着脸颊流到下巴,一滴滴地滴落。他顾不得擦汗,嗵地一声跪倒在地,双手将奏折捧过头顶,心惊胆颤地奏道:“皇上,宁和公主……薨了……”
刁镜锋声音不大,席上所有人却都清楚地听到了。林永道立即挥手止住了歌舞,席间瞬间变得寂静无声,所有人都屏住呼吸,众人皆是目瞪口呆,齐齐看向皇帝。皇帝听到这个消息也愣住了,刚送到嘴边的酒杯停在了半空中,他死死地盯着跪在地上的刁镜锋,脸上全是错愕和不可置信,喝道:“你再说一遍!”
刁镜锋的声音颤抖着,甚至还带了一点哭腔,“皇上,宁和公主薨了,胡人八百铁骑连夜南下,势如破竹,接连攻下了山海关、白虎关和青龙关,现在已经兵临紫荆关城下!”
皇帝手中的酒杯啪地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随着清脆的破碎声,席间所有坐着的、站着的人齐刷刷地全部跪倒在地。皇帝脸色煞白,浑身发抖,伤颓道:“朕已经一退再退,每年岁币三十万两白银,三十万匹丝绸,茶叶瓷器更是数不胜数,只为花钱买个太平!宁和死了,朕可以再挑好的公主送去北国;他们若是嫌岁币太少,数额也还能再商量!可居然和亲公主尸骨未寒,他们就急着挥师南下!这是要逼死朕吗?”
端王膝行上前,沉痛道:“父皇!胡人欺人太甚!我朝已经一让再让,他们仍然贪心不足。最近十年来,和亲公主已经送了三个,岁币也增加了两次。我朝对北国已是仁至义尽!我们不能再退让了!儿臣愿意领兵,收复三关!”
皇帝的眉毛紧紧地扭成一个结,犹豫道:“朕也不愿意一再退让,只是胡人兵马实在太强,仅八百人马,就能一夜之间连破我三道关隘。若是真的打起来,又要有无数的生灵涂炭,朕不能让朕的子民去白白送死!还是速速选出一个和亲的公主送去北国,再派使者去见可汗,就说我们愿意提高岁币,请他尽早退兵。”
刁镜锋虽是凭借父亲和姐姐在朝中的关系,考中了武状元,但也并非完全不学无术,武状元的头衔,只是让他比其他同样优秀的年轻人少走了一些弯路而已。他也是自幼苦练武艺,熟读兵书,对于朝廷一味地求和苟安也是痛心疾首,无奈他只是一个御林军的统领,平时在朝堂上,军国大事还轮不到他开口。而此时在杭州,没有宰相,没有太尉,没有兵部尚书,又是他亲口向皇上禀报了一夜之间三关失守的噩耗,他内心深处想要与胡人决一死战的渴望像是火一样地燃烧了起来,他鼓起勇气,高声说道:“皇上!端王爷所言有理!我朝一再退让,只会让胡人得寸进尺,胃口越来越大!总有一天我朝会送不出和亲公主,供不起岁币!胡人这次得逞,全因宁和公主薨得突然,我们未及严防,才让胡人捡了三关的便宜。他们到了紫荆关,遇到邱雷将军守关,便是久攻不下了。可见真要打起来,我朝兵力并不比胡人差!臣也愿意跟随端王爷,收复三关!”
皇帝的脸上闪过一丝犹豫,梅妃眼见皇上就要同意让端王领兵出征,急忙上前,拉着皇帝的衣角,道:“皇上!臣妾知道后宫不得干政,但臣妾只想以珏儿母亲的身份问一句,皇上就让珏儿带着一个刁统领去收复三关吗?”
皇帝看了梅妃一眼,心中盘算了一下目前可用的兵力,几个能打仗的将军都各自镇守一方关隘,一个也调不开,紫荆关虽有驻兵一万,将领可用的却只有一个邱雷,看起来胜算实在不大。他忙说:“爱妃别急,朕并没有答应让珏儿去收复三关。朕还是想和胡人和谈,朕刚才犹豫,只是在想如今朝中还有那位王公大臣家中有合适的姑娘,可以被封为公主去北国和亲。”
端王听皇帝还是想要和谈,一腔热血似被一盆冷水迎头浇下,心寒至极,忍不住冷笑,道:“父皇别忘了,去年挑选宁和公主时,已经将朝堂上下的王公大臣家里都挑了个遍,实在找不出合适的人选,最后才选了户部侍郎体弱多病的妹妹封为公主。明知道这位公主的身体经受不住大漠的风霜,还是硬着头皮送去了,果然,才刚一年就薨了。如今可再去哪里找一个合适的公主?”
皇帝的脸上厚厚地堆起一阵阴霾,他以手支头,捏着眉心,道:“这也正是朕头疼的问题。朝中实在是找不出合适的人选来了!”
“朝中没有,朝外却不乏才貌双全的女子。”皇帝正在发愁,忽听一个女子的声音清晰地传出,不由地为之一振,抬头看时,原来是端王此次随驾南巡带来的侧妃刁银珠。端王听到刁银珠开口说话,心中大怒,回头死死地盯着刁银珠,喝道:“大胆!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刁银珠看见端王的眼神也有些发怵,低着头不再多言。梅妃听说有合适的人选,想着有人和亲,儿子就不用去沙场征战,急忙说:“珏儿,你这样凶巴巴地干什么?银珠虽然僭越,但也是为国分忧,相信你父皇也不会怪罪她!”说着抬头眼巴巴地望着皇帝。皇帝也对刁银珠的话很感兴趣,忙指着刁银珠,说:“你且说说看,若真是个好人选,朕便不怪你!”
刁银珠向上磕了一个头,直起上身,盈盈笑道:“此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林大人的孙女就是个才貌双全的。皇上如果不信,可以召来一见。如果够不上做和亲公主的资格,儿臣愿领僭越妄言之罪!”说罢转过头似笑非笑地看着林永道。
林永道万万没想到边关的战事会把絮屏牵扯进和亲的纠葛中,心里倒吸了一口冷气,面上却还保持着得体的微笑,他向刁银珠行了一礼,道:“王妃说笑。老臣的孙女年纪尚小,正是无知懵懂之时,怎堪担负和亲重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