絮屏把一只精美的木匣子交给秋菱。秋菱狐疑地打开,惊讶地发现里面装满了各种精美的首饰。她错愕地看着絮屏,絮屏轻快地说:“这个木匣送给你。你孤身一人,这里就算是你的娘家,这匣首饰就当做是娘家给你准备的嫁妆。你不用推辞,坦白说,这盒首饰的确价值不菲,但是对我来说没有用。你是知道的,这些年除了白玉海棠簪,我从来不会佩戴任何其它的首饰,将来……也一样。
“我和郭大哥哥说好了,阿笙应该不久就会来接你走。你们两个在一起,不管将来靠什么生活,一开始总要有些本钱。阿笙有多少钱我不清楚,但你自己总要有一些体己的钱。阿笙为人忠厚老实,倒不是怕他对你不好,只是他这些年一直是个小跟班,恐怕并不懂得什么经营之道,万一一下子赚不到钱,你有些钱在危急时刻还能救急。”
秋菱一下子哭了出来,这两年多,絮屏心里苦,她也一样。她们两人都曾以为一味的疯玩儿能缓解心里的苦楚,可是事实却是正好相反。白天疯玩儿的确可以暂时忘记一切伤痛,但是晚上静下来,心中所有的愁苦就会像泉水一样汩汩地冒上来,而白天的热闹和夜晚的寂静形成的巨大反差,会把这些愁苦更加地渲染强化。她听过絮屏夜里躲在被子里偷偷地哭,她也偷偷地哭。她不仅仅为自己难过,也为絮屏难过。虽然絮屏把她的卖身契还给她,她随时都可以走,可是她总不放心留下絮屏一个人承受痛苦,所以,她其实并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能走得了。却没想到絮屏不仅肯放她走,还替她想得那么周到,给她准备了这样丰厚的嫁妆。她捧着木匣对絮屏连连磕头,啜泣着说:“谢谢姑娘!可是我实在不放心留下您一个人,让我再陪您几年吧!”
絮屏伸手拉起秋菱,轻轻笑着说:“你已经陪了我两年多,我不能再耽误你了。你放心,我已经没事了。”
秋菱抹着眼泪,问道:“姑娘,我只是一个低贱的奴婢,您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絮屏盯着秋菱哭红的眼睛,真诚地说:“我从来不觉得你只是一个低贱的奴婢,我永远都记得那一年碧莲打我,你是怎么拼了命地保护我,你那时候那么小,却能一头把人高马大的碧莲撞倒在地。从那时候起,我就把你当作我最亲近的姐妹。我其实很早就想好要还给你自由,只是早些年放你走了,你也无处可去。现在有了阿笙,你跟他走,我也还算是放心。”
秋菱眼中尽是感激和感动,她含泪说道:“姑娘,这两年我一直在留心教导咱们屋里的几个小丫头,我原想着还能再多陪姑娘几年,所以也没有太急迫地逼她们学,所以现在她们对姑娘的习惯、喜恶、脾性的了解也都还只是七七八八,以后我会更认真地教她们,一定会保证即便我离开了,姑娘的生活依旧能够得心应手。”
絮屏笑了笑,轻轻拍了拍秋菱的手背,没有说话。要熟识她的生活习惯并不难,难的是主仆之间彼此交心,情若姊妹,这种缘分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这天下午,絮屏正坐在台阶上看两只小龟赛跑玩儿,秋菱从外面进来,脸色不太好看,走到絮屏身边,犹豫了一下,轻声说:“姑娘,冯姑娘来了。”
“晨姐姐?”絮屏很意外,自从苇晨受伤后,絮屏去看过她几次,但苇晨对她的态度一次比一次冷淡,甚至絮屏能感觉到苇晨看自己的目光中掺杂着些许敌意。她知道苇晨怨她什么,所以渐渐就去得少了,尤其在剑棠说了要娶苇晨之后,她们两人就再也没有见过面。两年以后,苇晨怎么会主动来找她呢?
絮屏从台阶上站起身来,吩咐秋菱去把苇晨带进屋里。
絮屏在见到苇晨的一瞬间,暗吸了一口冷气。两年不见,苇晨就像是变了一个人。虽然五官身材并没有太大的变化,可是她那失去血色的脸颊以及眉目间的哀伤和绝望,让整个人都失去了光彩,她跟着秋菱走进屋里,就好像是一截枯木,干涩得几乎没有一点生气。絮屏心中轻叹,这还是当年那个温婉美丽的晨姐姐吗?絮屏有些不明白,晨姐姐已经如愿嫁给了郭大哥哥,难道她不应该是春风满面,神采飞扬的吗?
“晨姐姐!”絮屏纵使心中对苇晨有着各种复杂的情感,在看到苇晨的那一刻,她还是忍不住上前几步拉住了苇晨冰凉枯槁的手。“晨姐姐,出什么事了?”
苇晨紧紧地握住絮屏的手,还没有说话,就已经泪流满面。她枯瘦的手指捏的絮屏的手生疼。絮屏被苇晨的反应吓到了,难道是剑棠出了什么事?她急忙拉苇晨在榻上坐下,扯过帕子替苇晨擦眼泪,急急地问:“晨姐姐,你别哭啊,好好说,到底怎么了?”
苇晨稍稍平静了一会儿,抽泣着说:“他……他离家出走,已经三天了。我们找遍了杭州城,都没有找到。不得已,只能来找妹妹,或许你会知道他现在在哪里。”
“他?”絮屏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苇晨说的是剑棠,她心里一紧,茫然道:“郭大哥哥?他离家出走了吗?为什么?”
苇晨看絮屏的反应,知道剑棠并没有来找絮屏,心里说不清是失望还是庆幸。她直愣愣地盯着絮屏,眼神渐渐地有些涣散。
絮屏看着苇晨失魂落魄的样子,心里也开始着急,追问道:“晨姐姐,你快点告诉我,到底出了什么事,郭大哥哥怎么会突然离家出走?”
苇晨张了张嘴,却始终说不出一句话来。她和剑棠之间所有的事情,都仅仅是他们两个人彼此知道而已,剑棠从未留宿,是连郭朗冯昭都不知道的,剑棠因为狐藤的事怒而写下休书,她也没敢告诉别人。这些都是她埋在心底的痛楚,她实在不愿意在别人面前提起,尤其是絮屏。她固执地认为她所有的痛苦都是因为絮屏的出现,如果没有絮屏,她和剑棠一定会是令人艳羡的一对爱侣。她开始后悔自己会在情急之下跑来向絮屏求助,让她看到自己这样狼狈的样子。
想到这里,苇晨凛了凛神色,收起了颓靡之气,微笑着摇了摇头,说:“其实也没什么,不过是夫妻间拌了拌嘴,夫妻拌嘴,本就是常事。是我糊涂了,怎么拿自己家里的事来叨扰妹妹?妹妹一个外人怎么会知道他的去向呢?我先告辞了。”她着重说了“夫妻”二字,说完起身走了。
絮屏呆呆地望着房门的方向,许久才讷讷地说:“晨姐姐变了。”
秋菱看到苇晨就觉得有气,再加上刚才她刻意强调她和剑棠的“夫妻”关系,更是气上加气,恨恨地说:“她有病啊?自己看不住男人,跑咱们这儿来耍什么威风?”
絮屏没有搭茬,默默地起身回到院子里,刚才还在赛跑的小海和小柳大概发现没有观众了,也不比赛了,跑到花坛里去刨蚯蚓了。
絮屏蹲在花坛边,看着小海和小柳刨蚯蚓。小柳满花坛乱刨,一条蚯蚓也没找到,小海却是很有目的性地对着一个气孔往下刨,一会儿就抓出来一条又粗又长的蚯蚓,它叼着蚯蚓乐呵呵地爬到小柳面前,把蚯蚓放在小柳跟前,小柳理所当然地张嘴就咬。絮屏突然有些看不惯,捡了一根树枝,把小柳面前的蚯蚓挑起来放回到小海跟前。小海不解地抬头看了看絮屏,叼起蚯蚓又掉头回去找小柳。絮屏气得抓起小海拎到离小柳很远的一个角落放下,指着小海的鼻子恼恨地说:“你的就是你的,你辛苦刨出来的,为什么要让给别人?你让给别人,别人也未必会领你的情!”小海听不懂絮屏在说什么,但是看着絮屏气势汹汹的样子,索性丢了蚯蚓,把脑袋缩回壳里睡觉了。
秋菱原本还陪着絮屏一起生闷气,看到絮屏突然对着个乌龟发脾气,又觉得有些好笑,她使劲忍着没有笑出声,肩膀却因为使劲忍着笑儿微微地颤抖。
絮屏抬头瞪了秋菱一眼,恨铁不成钢地对着小海的龟壳敲了一下,顺手从花坛里摘了一朵盛开的石榴花,转身坐回台阶上,一点一点地把花瓣都扯下来,又一点一点地把花瓣都撕成芝麻大小的一个个小碎片,撒了一地。
一阵风吹来,地上的艳红的花瓣碎末被吹起,转眼散落在各个角落,不见了。絮屏从台阶上站起来,拍拍手,吩咐秋菱备车。
絮屏到了六和塔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她沿着楼梯登上塔顶层,果然看见剑棠颓废的身影窝在塔身的围栏下,身边横七竖八地散着一地满的空的酒瓶子。塔上没有灯光,剑棠黑黢黢的身影在暮色中显得无尽地孤独和辛酸。
絮屏放轻了脚步走上前去,一言不发地在旁边坐下,挑了一个还有酒的瓶子,啜了一口。
剑棠没有抬头,只是伸出手里的酒瓶,和絮屏的酒瓶轻碰了一下,仰起头咕咚咕咚全灌了进去。絮屏也没有犹豫,灌下满满一瓶酒,因为灌得急,被呛得咳了两声。
絮屏喝完酒,把地上的酒瓶理到一边,自己向剑棠靠了靠,跪在他身边,伸手把他的头揽在怀里,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头发。
剑棠靠在絮屏怀里,开始整个身子僵硬得仿佛一块石头,还微微地有些颤抖着,渐渐地放松下来,身子也不再颤抖了。
“她骗我,她用暹罗的毒草做出瘫痪的假象。我……休了她。”剑棠的声音低得仿佛是在耳语,塔上远离喧嚣,四周静籁无声,絮屏还是听清了他的呢喃,抚着剑棠头发的手轻轻地抖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