絮屏自此便在广平宫中住下,一应起居所需物件,太后皆命内务府给予最好的;除了广平宫中原有的内侍宫女,太后还把自己宫里青书、碧墨、银笺和素聿四个大宫女调拨去伺候絮屏。太后虽说并不反对絮屏出宫,但连日来总带着絮屏在身边,只要有絮屏在身边,太后就高兴得很,连饭都吃得比从前多些。一时若看不到了,就着急命宫女去找,竟有离不开的趋势。皇帝见太后高兴,也十分满意,连连叮嘱絮屏要好好陪伴太后,不可轻易离开。
两日后皇帝便下诏昭告天下,正式封絮屏为歆阳公主,册封仪式亦随后举行。面对这“天大的喜事”,絮屏表现得出奇的平静。即使是在接受朝臣命妇们的祝贺时,她也只是面带得体的微笑。当所有人都在慨叹絮屏的好运气,羡慕她突然间飞上枝头变凤凰时,只有墨涵看得出,絮屏脸上的笑容背后的无奈和担忧。
再次回到墨涵在京中的府邸,已是半个月以后的事了。邱钊述职完毕,就要返回幽州。依圣命,墨涵也将一同前往。絮屏这才有机会以“给墨涵践行”的借口第一次出宫。
絮屏不愿声张,只一顶小轿,由青书一人跟随,从角门出宫。到了墨涵府邸,墨涵早已亲自在府门前迎接。絮屏下轿,墨涵上前刚要行君臣大礼,被絮屏一把拦住。随行的青书先前见墨涵并未阖府出门迎接已觉得不妥,又见絮屏阻拦墨涵行礼,忍不住劝道:“公主,这……不合规矩吧。”
絮屏淡淡一笑,道:“在全天下人面前,我可以是高高在上的公主,可在他面前,我只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姐姐。太后和皇上若是怪罪,我自会顶着,绝不会连累到你,你尽可放心。”又道:“青书,我听说你和银笺她们几个不同。她们原是各省选送进京入宫伺候的,而你的家就在京城。她们的家远,平时回不了家倒也无法,你既然家在京城,如今有机会出得宫来,何不回去看看?”
青书不可置信地看向絮屏,絮屏凝了一缕静和的笑意,道:“你进宫这些年还没回过家吧?父母是否安好,你就不挂心吗?我也是为人子女,能够体恤你的心情。我在林大人府上,自有仆妇伺候,你不用担心。你只悄悄地回去,天黑之前赶回来便是了。”
青书惊喜万分,连连叩谢,抹着眼泪去了。絮屏这才拉着墨涵的手一同走进府门。墨涵着急道:“姐姐这么久都没有回家来,我真怕临走前都见不到你一面呢!”
絮屏苦笑道:“无端端地被关进那么个见不得人的地方,如今只有你还能是让我出宫的唯一理由了。”
墨涵顿足道:“早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当日皇上问起,我就说你留在洞庭山上了。”
絮屏无奈地摇了摇头,道:“我一个大活人,难道是藏得住的吗?若是有风声传出去,被皇上知道了,又是罪过。”
絮屏跟着墨涵走进内院,隔着花树,远远地看见廊子里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絮屏脚步挪了一下,又回头看了看跟着的下人。墨涵会意,道:“时间还早,姐姐在园子里逛逛吧,我去看看午膳准备得怎么样了。”说罢领着下人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等墨涵一干人等走远了,絮屏便拎起裙裾,朝着廊子快步走去。还未走到跟前,剑棠却也转头离开。絮屏更加快了步子,才将将跟上。一路顺着廊子进了客房,絮屏回身掩了屋门,看着剑棠寂寥的背影,试探着问道:“郭大哥哥,你……生我气了?”
剑棠在桌边坐下,低着头,沉默不语。
絮屏慢慢地挪到剑棠跟前,在他身边蹲下,双手扶在他膝上,仰望着剑棠毫无表情的面孔,轻咬嘴唇,小心翼翼地说:“那天,事情来得太突然了。我莫名其妙地就被封了公主,还被太后留在了宫里。我推辞过,可是推不掉;我请求太后和皇上准我能出宫,太后和皇上虽然准了,但这些日子以来太后却一刻也离不开我。若不是涵儿明日要去幽州,我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剑棠起身,背向絮屏,沉默了许久,黯然道:“法净寺一别,我找了你十年。十年间,虽然我看不到你,甚至不知道你在哪里,可是我总觉得你就在我身边,并未走远。即使希望一次次的落空,我却仍然坚信,很快就能找到你。可是这一次……”他顿了顿,道:“你进宫那天,我不放心你,就一直在这里等着。一直等到快三更了,才见墨涵一个人回来。一听说你被封了公主留在宫里,我就好像突然一脚踩空,看着你站在崖上,自己却坠入了深渊,越坠越深,眼睁睁地看着你在高处,越来越远……”说到最后,声音竟开始有些颤抖。
絮屏一把从背后抱住剑棠,用脸紧紧地贴着剑棠的后背,泣不成声,只嘤嘤地重复:“我不想做公主,不想做公主。”
剑棠垂下眼眸,声音中透着无尽的凄凉,“不管你想不想,你现在都是朝廷的公主。一道宫墙,将你我二人隔开,从此天壤之别。你的婚事,会是宫廷大事,必定是要太后和皇上做主的了。而我一介草民,如何高攀得上?除非你就此跟着我离开,可是为了墨涵的前程,你不会就这么走。”他凄然笑了笑,道:“老天真会跟我开玩笑,原以为十年的等待终于盼来了双宿双飞的日子,却没想到竟是这样的结果。”
絮屏脸上的血色渐渐褪去,最后苍白如笺,泪水把剑棠后背的衣服洇湿了一大片,啜泣道:“郭大哥哥,我只想嫁给你。什么皇命、懿旨,我都不管。他们若是要逼我嫁给别人,我就从观星台上跳下去……”
剑棠猛地转身,死死地把絮屏搂在怀里,把脸埋在她发间,仿佛这样紧搂着,絮屏就永远不会离开。两人静静相拥了很久,絮屏轻声说道:“郭大哥哥,我会找机会告诉太后和皇上,宫外有一个人,几次救过我的命,又等了我整整十年。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我会去求皇上和太后成全我们。”
剑棠慢慢松开了紧箍着絮屏的双手,轻揉了揉絮屏的头发,道:“先不说这些了。我有一样东西给你。”
絮屏直起身子,抹了抹眼睛,兴致勃勃地看着剑棠从贴身的衣服里摸出一个绣着海棠花的玄青色的荷包。荷包看起来已经有些陈旧,但却保存得很好。絮屏心中感动,说道:“这么多年,你还在用这个荷包?”
剑棠没有答话,眼中却是光芒闪动。他解开荷包的带子,从里面拿出一件东西,握在拳里;拉过絮屏的手,轻轻地放在她的掌心。
絮屏定睛一看,又惊又喜,失声叫道:“哎呀!这……这块羊脂玉坠,怎么会在你这里?”
剑棠得意地笑了起来,解开玉坠上的链子,替絮屏重新系回颈间,“我在苏州的一家当铺里发现的,就替你赎了回来。”
絮屏看着剑棠,一脸的不相信:“当时为了多换一点银子给涵儿治病,我当的是死当,连当票都没有,当铺怎么可能让你赎回?”
剑棠如实答道:“好吧,是买回来的。”
絮屏轻轻抚摸着玉坠,手指间是熟悉的细腻和温暖,心中感慨万千。她抬起头看着剑棠,问道:“你花了多少钱买的?”
剑棠闲闲一笑,道:“二三十两吧,时间久了,记不清了。”
“二三十两?”絮屏摇摇头,道:“你骗我。这块羊脂玉本是西凉国的贡品,是太宗皇帝赏给奶奶的父亲的,后来做了奶奶的陪嫁。我行及笄之礼的时候,奶奶传给我的。这块玉若是拿去玉器行,懂行的人一瞧,至少能开出三百两的价钱。当铺这种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怎么可能二三十两就卖给你?你告诉我实话,是不是被敲了好大一笔银子?”
剑棠不得不老实承认道:“五百两。”
絮屏惊得瞪大了眼睛,“五百两?你……你哪里来的那么多钱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