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儿乃是凤姐跟前得用的人,凤姐如今又掌家务,因此她一说出去,外头人不敢怠慢,忙忙备下一辆大车,派了两个婆子、两个男仆伺候着平儿一路往贾府去。
平儿也不去大房,径直来寻王夫人,恭恭敬敬道:“我们姑娘派我来替姑太太道恼,姑娘说她近日身子有些不好,来了恐怕伤情,只好先在家致祭,等过些时候,再来拜见姑太太。”
王夫人道:“难为她想着。”又道:“她那些姐妹如今都在孝中,不好走动得,你就烧柱香罢。”
平儿应下,果然替凤姐烧了柱香,又在仆从堆里烧了柱香,因不见了探春、黛玉、宝钗,便问起来,王夫人叹道:“黛玉身子不好,我叫她不要出来,三丫头和宝丫头在里头轮流看着呢。”
平儿听了,便又去侧屋,果然见黛玉一身素白,神气恹恹地坐着,探春、宝钗两个都在,宝钗正拿本书替黛玉小声念着,细细一听,却是一本《金刚经》——正所谓‘人要俏一身孝’,黛玉本就有几分弱态,穿上孝服,又清减得这么个样儿,越发显出一股美人灯般的风流姿态,便探春、宝钗两个,穿着素衣,也是一个显得越加英气勃发,一个则越加清秀婉约,看得平儿怔了怔,方向她们道:“我替我们姑娘给姑娘们和宝二奶奶道恼,听说宝二奶奶身子不大好,还要善自珍重,毋令老太太泉下有知,也不得心安。”
黛玉本还在低声哭泣,见平儿来了,才慢慢收了泪,低头道:“多谢凤姐姐牵挂,我没什么大事,只是方才跪久了有些头晕,过一会子就又去前头了。”
宝钗的声音就断了,看她一眼,伸手握住她手,倒没再劝,反而是探春冷笑道:“那么多人,又不差你一个,你急什么?”
平儿听这话大有隐情,抬头看她一眼,探春见有旁人在,也没继续说下去,和平儿寒暄几句,平儿知趣地退出去,重又坐车回府。
凤姐见平儿回来复命,心不在焉地问了几句,那眼珠子只管盯着她脸上扫来扫去,奈何平儿一直低着头,凤姐也不见她神情,急得如百爪挠心一般,坐立不宁。
平儿回了话,问道:“姑娘可还有什么吩咐没有?若没有,我先去梳头更衣。”
凤姐忙道:“有,当然有。”
平儿静待她下文,凤姐急得左右看了一圈,才找出个由头道:“我这一日账也算不清,你来替我看看,就在这屋里看。”
平儿抬眼一看,见是与王仁单开的那本小账,淡淡道:“这个…恐怕我不大方便罢?”
凤姐笑道:“你怎么不方便?以前的账不都是你念给我的么?你来算。”让开一步,拉着她的袖子让她坐下,又将账本捧到她面前,笑容满面。
平儿过了这些日子,心气其实已经顺畅,见凤姐抬举,也就托大一坐,细细一算,凤姐就坐在她对面,以手支颐,两眼一霎也不霎地盯着平儿看。
平儿算了一会,忽然对面凤姐伸手将她脸上一撩,笑道:“头发乱了。”
平儿自己用手一抚,并不见散乱发丝,抬头看凤姐,凤姐笑道:“被我抿好了。”
平儿看她一眼,并不说话,只是继续看账——凤姐其实已经将账目算得清清楚楚,分毫不差,然而既是主子发话,做丫鬟的自然要恭敬领命,因此她一手抚着算盘,将凤姐所做之事,又加倍仔细地做了一遍——她既认真算账,自然无暇与凤姐闲聊,凤姐亦不肯先自开口,两人之间,却比不见的时候还有静谧,整个下午,室内只听见平儿打算盘的声音,间或有细碎的翻页之声。
日头斜斜落下之时,外头丫鬟们来提醒晚饭,凤姐明知王子腾夫人不在,还装模作样地问了一句:“晚饭在哪用?”待听见回说夫人不在,姑娘且独自用饭时,便微微一笑,装作不在意地道:“你的账算完了么?没算完的话,就先在屋里用饭罢。”
平儿把账册一掩,也笑道:“可巧我就算完了——丰儿打发姑娘用饭罢,我先去那屋里了。”起身要走,凤姐急得跺脚道:“不许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