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地丫鬟婆子面面相觑,都把眼看平儿,几个小丫头本来已经在摆饭,听见这句,把头转向凤姐,丰儿知趣,笑道:“要把平儿姐姐的饭拿来么?”
平儿道:“不必。”谁知凤姐也同时道:“甚好。”
丰儿看看平儿,不必吩咐,小丫头子已经飞快地去西屋将平儿的分例取来,几人快手快脚地将凤姐的饭菜铺在炕桌上,又搬来小几,替平儿摆好晚饭,做好之后,凤姐便一挥手,一屋子人就齐刷刷如退潮般退出了屋子,只留平儿与凤姐两个在内大眼瞪小眼。
众人一走,凤姐反而又不自在起来,拿起筷子,对桌上一点,扭扭捏捏地道:“咱们主仆也不要分什么规矩,大家一起热热闹闹吃顿饭才是。”又催平儿道:“你那两个也不是什么好菜,就过来吃我的。”
平儿见她大有自己不上去,便不下箸的意思,也就顺着她挪过去,先替她布了几道菜,再拿起碗筷,正要就近夹一筷子,凤姐已经伸箸将一筷子板栗烧鸡放进她碗里——她们两个从前亲密的时候,常常同桌用饭,然而总是平儿替凤姐布菜收拾,从未有过凤姐替她夹菜的时候——这事说大不大,不过是主子亲近下人,小小示好,说小也不小,到底是尊卑纲常,对景儿发作起来,却也是罪状。
平儿就面带迟疑地看向凤姐,凤姐莫名其妙地替她夹了一道菜,心跳如擂鼓,面上带着笑解释道:“我想咱们许久没这样用饭了,又瞧你半晌不下筷子,怕你拘束,就先替你夹了,这鸡烧得好,你尝尝。”
平儿把那烧得嫩嫩的一块肉放进嘴里,肉上有油,微微蹭到了唇上,她便慢慢吃了,拿帕子轻轻一擦,因今日涂了胭脂,索性就全部擦去了,再拿起筷子,正准备夹菜,忽然凤姐又将一筷子鸡肉放进她碗里,平儿看时,她就讪讪道:“我,我看你喜欢,再给你夹一次。”平儿一嚼、一咽、一擦、一抹,都不过是几个简单的动作,不知为何,却叫凤姐看得莫名心动,那粉白脖颈、柔嫩红唇,一举一动,都如此熟悉,然而不知是不是许久没有亲近细看的缘故,又莫名地透出一股隐秘而刺激的陌生来。
平儿什么也没说,只将凤姐夹给她的菜用完,凤姐不必等她举箸,又赶忙夹了几筷进去,这回她这事已经做得熟练,面上带笑,亲切地道:“如何,我就说鸡肉不错。”
平儿道:“姑娘给的,总是好的。”
凤姐道:“好便是好,不好便是不好,怎么倒像是我迫你一样呢?”
平儿瞟她一眼,并不答话,凤姐就讪讪地没意思起来,胡乱用了饭,叫人来收拾过,眼见平儿又要出去,忙喊一声:“等等。”
平儿站住看她,凤姐便道:“我…我有事同你说,你别走。”
平儿依旧不言不语,凤姐见她如此,那心里也生出几分火气,把人都赶走,只留着平儿道:“我劝你见好就收,别闹得大家没脸。”
平儿挑眉道:“姑娘忽然说这话,我听不懂。”
凤姐跺脚道:“你心里明明都懂,偏来和我装糊涂。你不就是怨我…么?我,我以后改了,好不好?”这于她已是极低声下气的时候,然而平儿只是冷笑道:“姑娘从没犯错,需要改什么?我一个下人,又有什么敢怨姑娘的?”
凤姐听不得这股语气,恼道:“平儿,你莫给脸不要脸,我若真恼了,把你赶出去,到时你还要来求我呢!”
平儿似笑非笑地看她,凤姐一见她脸色,就明白了她的意思——方才还口口声声说改了,这会儿就拿主子的身份压人,确实不是个诚心的样子,要道歉,便要拿出诚意来,然而叫凤姐这跋扈惯了的同平儿说道歉,她又委实有些说不出口。
凤姐紧抿嘴唇,眉头皱了又松、松了又皱,平儿倒也不催她,好半晌,凤姐才下定决心,粗声粗气地道:“罢了罢了,我不同你计较,是我错了,以后都改了,再不拿主子的身份压人了,好不好?”说话的时候,两眼只盯着地上,一点余光都不肯分给平儿。
平儿也不介意,只慢慢道:“姑娘,说话可要算话。”
凤姐道:“算话,自然算话!我王熙凤虽不是个男人,那也是要顶天立地的,说出来的话,一定算数。”
平儿终于绽开一个微笑,缓缓道:“姑娘既这般有诚心,晚上…要我守夜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