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有才学的人,难免都有几分傲气,黛玉亦不能脱俗,因见妙玉与自己暗中比较,竟已有一年之久,越想越不是滋味,便扯着宝钗道:“这人好生无耻,要与我比诗文,光明正大的来比就是了,偏要借着菱姐姐的名头,倒搅得我们两横生波折。”
宝钗道:“我们这番波折原也是自找的,怨妙玉不得。再说她与我们素昧平生,突然说出要比试的话来,难免惹人疑窦,倒不如假托菱姐姐的名义,反而免去许多枝节。”
黛玉道:“好哇,我竟不知那妙玉有什么好,叫你到了这时节还替她说话!”
宝钗道:“菱姐姐人虽憨厚了些,却不是傻子,她喜欢的人,能差到哪里去?你莫只管把人往坏处想。”
黛玉哼道:“菱姐姐是老实人心肠,哪里知道这世路的险恶?给人骗了都不知道,还以为相互之间有多亲近呢!”
宝钗笑道:“菱姐姐自小被拐卖,几经流离,连自己的本姓、籍贯都记不清了,后来又遇见我哥这么个混不吝,往来的又都是贾府下人,她没经过世路,难道你这侍郎千金、知府夫人倒经过了?妙玉待她与待我们分明不同,她是清高的人,越是喜欢,面上越是不肯露出,其实细处处处都是关照,你又不是看不出。当年你不也是这么个样儿,心里明明喜欢得很,面上偏偏要妆出个无欲无求的模样,害得我猜来猜去的,头发也不知愁掉了多少。”
黛玉被她驳得无话可说,只好把那桌子一拍,娇滴滴喝一声“薛宝钗”。宝钗也笑眯眯应了一声,又道:“天也不早了,该叫她们来打发你洗澡才是,也不知这山上庵庙,热水够不够用。”
黛玉冷笑道:“若不够用时,你就再使银子,包管多少水都有了。我说的是不是,薛大掌柜?”
宝钗横她一眼,道:“还说我市侩,我看你才是真市侩,人家收一点香火钱,你惦记这半天了。”一面说,一面出去唤人提水,紫鹃道:“妙云住持刚打发人送来了,好有十几桶呢,我看她们送水的也怪不容易的,一人给了一把钱。”她正说着,黛玉宝钗两个已见门外有五六个小尼姑在那里千恩万谢的,都是小姑娘,站起来还未必有挑子高,却个个都挑着大担子,担子两边各一个空水桶,水虽然已经卸下了,人却还气喘吁吁的,门口几个丫头见了不忍,又拿了几盘点心过去,几个小尼姑都狼吞虎咽地在吃,倒不曾争抢。
黛玉眼尖,一眼瞥见妙玉院子里的两个小尼姑也在,不由蹙了眉,向宝钗道:“你瞧瞧,这就是你口里说的好人呢,这么小的就打发出来挑水了,丝毫不知体恤。”
宝钗也蹙了眉道:“我只知这妙云贪婪,却不知她敢这样明目张胆地欺负人,妙玉的人,在妙玉那里干活也就罢了,怎么倒被她差使起来了?住持也没有这样的说法。”
黛玉冷笑道:“你又在胡乱揣测了。那妙玉若真是性情高傲,怎么会任人这样欺负?再说了,看菱姐姐这样子,分明是这庵里第一大财主,她与妙玉这样好,住持怎么会欺负妙玉?”
宝钗摇头道:“我们毕竟不是这庵里的人,到底如何,还是要问过才知。”因招手叫那几个小尼姑过来,叫人更上了一番茶点,宝钗便似闲聊般与她们说些家常,问些风土人情的话,又拿茶点给她们,再打发出去。妙玉那两个小尼姑进来时便问道:“你们是妙玉师父的徒弟?”
那两人便点头,说她们二人一个法号“了智”,一个法号“了慧”,宝钗因道:“你们既是已有了法号,不好生修行,怎地却做起杂役的活来了?”
那了智了慧两个对视一眼,都低着头,道:“住持说贵客要热水,没人送,所以差我们来送了。”
宝钗便问:“住持常遣你们做这些差使么?你们师父也不说什么?”
那了慧年纪轻,顺口就道:“一日里总要差使我们两回的。师父说又顶什么用?”被了智瞪了一眼,便住了口,合十道:“师父说这也是修行,叫我们好生体悟。”
了智也合十道:“师父还等着我们打水回去呢,先行告辞。”一手携了了慧,两个齐齐退出去。
黛玉既听这两人说话,心里已是明白了十之七八,因怕宝钗取笑,就乜斜着眼看她,谁知宝钗只是皱着眉头道:“我瞧妙玉这处境不妙,她与我毕竟也曾相知一场,怎生想个法子帮帮她才好。”
黛玉见她没提起方才的事,便也假装忘记,殷勤道:“你曾说她也是出身官家,这里是她的家庙?咱们拿这个说事,叫她做了住持,不就结了?”
宝钗叹道:“家庙这种地方,家里兴旺时,乃是你一家一地的祭祀,倘若家里败落了,那便是佛法宏大,普度众生了,何况妙玉家里又是绝户,总不见得叫她一个尼姑出面和人打官司去罢?再说,你瞧她像是肯做住持的人么?”
黛玉眼珠一转,道:“那我们就把她接走,正好叫她和菱姐姐做个伴,她若待菱姐姐有几分真情,那我们正好将她两个凑在一处,她若是假意,菱姐姐这样品性,又这样掏心掏肺地待她,三五年下来,还怕她不动心?就算不动心也无妨,菱姐姐是她的衣食父母,她只能从着菱姐姐的意思。菱姐姐的为人,也不至于像这庵庙里的人一样为难她,于她两都是极好。”
宝钗白她一眼,正要说话,黛玉却伸出食指,压在她唇上,微微笑道:“你先别忙着驳,你不是与我打了个赌么?既是有赌局,自然要设法得结果,我如今就有个法子要得这个结果出来。”
宝钗道:“若还是那些装病、撒娇、洒泼的手段,那就不必说了罢。”
黛玉道:“我用的法子偏偏不是这些,真是对不住,叫你失望了。”
宝钗故意笑道:“哦,你除了装病、撒娇、洒泼,原来还有别的手段,我倒是头一次听见。”
黛玉伸手把她腰上一拧,道:“妙玉这人既自诩清高,菱姐姐出手这样阔绰,又是这样身份,她怕人家说她攀附富贵,反倒不肯同菱姐姐亲近,若是菱姐姐落魄,再去求她收留,相互之间,自然又是另一番光景。”
宝钗眉眼一动,笑道:“哦,你这是嫌菱姐姐花钱太多,变着法儿要和她追讨么?”
黛玉不理她,只道:“菱姐姐明面上的依靠,还是薛大哥哥,这倒好了,我们只要说阿靖嫉妒,要把菱姐姐赶出家门就是。”
宝钗哭笑不得:“你这是连阿靖也算计上了,就不怕她去父亲那告你状。”
黛玉道:“菱姐姐到底是薛大哥的妾室,就算阿靖她再怎么大度,心里多少也必是介意的,若能借此彻底厘清菱姐姐与薛大哥,阿靖只怕还巴不得要这个嫉妒的名呢。”
宝钗拍手道:“果然好计较,只可惜,你在这里算尽机关,也要菱姐姐肯去做才行。不说妙玉待菱姐姐的心如何,只说菱姐姐肯不肯捅破这层窗户纸,还在两说呢。”她盯着黛玉,像是在问话,又像是自言自语般道:“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如我们这般…离经叛道的。”
黛玉不悦道:“心之所悦,自然而然地便要有所求,求而不得,自然而然地便要去想方设法,这都是人之常情,怎么能叫做离经叛道?倘若自己喜欢,却偏偏要顾及那些俗世礼法,去学作那些蝎蝎螫螫的扭捏情态,白白错过大好年华,等到日后再徒生感慨,空相追忆,又有什么用呢?”
宝钗见她义愤,轻轻牵住她的手笑道:“人家的事,人家自己还不急,怎么你倒比人家还急似的?”
黛玉道:“也只有你好意思说这样的话。菱姐姐这样岁数,至今仍是这么个不尴不尬的身份,你也不替人家想想办法。”
宝钗一笑,道:“不是有你么?有你想,就省了我许多事了。”
黛玉不语,自己盘算一回,又道:“说是这样说,到底还是确知她二人彼此有意才好。我看这妙玉用的,很有些好茶具,书架上也颇有几样古物,她既出身官家,吃用必是极讲究的,没道理不用菱姐姐送她的龙须席,特地收起来,要么是特地不想在菱姐姐面前用,要么便是做了别的用途。无论做了什么,都甚是可疑。”
宝钗道:“你不知道,她是极爱洁的人,她的东西,若是叫她看不上眼的人用过,她是宁可砸了扔了,也不会留着的。这龙须席万一是被谁给坐了一下,她心里嫌弃,真的扔了,也未可知。”
黛玉挑眉道:“哦?她这样爱洁,却把自己的杯子拿给菱姐姐用?”见宝钗看自己,便笑道:“你方才巴巴地问那绿玉斗的模样打量我不知道么?这里面必有故事。”
宝钗见瞒她不过,只好道:“前一世,她只让宝玉用过她的绿玉斗喝茶,那时也不过一回,这一次待菱姐姐,着实大方得很。”
黛玉蹙眉道:“怎么照你说来,是个姑娘家,都要和宝玉有些牵扯?”
宝钗笑道:“宝玉号曰绛洞花王,可不是平白得的。深闺之中,常见的只有他这一个齐整男子,人又生得温柔,惯会伏低做小,连你都被勾了去,妙玉对他另眼相看,也是理所当然。”
黛玉道:“好哇,你知道这一节,所以故意引得我打赌,就是想叫我输是不是?”
宝钗连连摆手道:“这你可冤枉我,我打赌还在问绿玉斗之前,怎么知道内里?”因恰好婆子们已将水兑好,宝钗便替黛玉卸了钗环,打发她去洗澡,并自己也除了外裳,坐在床沿想了一回事情,但听得那屏风里黛玉悉悉索索地搅了一回水,忽然扬声喊:“宝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