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正常情况,官员们跪一个小时便可以起身回去办公了。若是有事,便进殿去启禀一次。而在元光耀和顾东隅身上,就算他们没事,这一天也是注定会被叫进太极殿里的。
这不,皇帝把一些日常事务处理完,便想起了这件事。“郑卿,入流官员上朝,可是今日?”
郑珣毓出列,恭敬道:“确是今日。人已经在殿外候着了,一个不少。”
“宣。”皇帝直接招了招手。
郑珣毓又退回自己的位置。不过一阵子,几个官员便排着队、低着头进了太极殿,各个眼观鼻鼻观心,跪倒在中间的长条双龙戏珠纹织毯上。
“臣xxx见过陛下!”
虽然各自名字长短不一,但能有上朝资格的人都不是傻瓜,保持一个相对一致的语速还是没问题的。
皇帝眯着眼睛打量底下的人,一时半会儿没说话。
这便给了原本就在殿上的大臣悄悄观察新同僚的时间——
虽然入流的官员不少,然而入流、品级又在正五品上的官员也实在不多。
两个从三品的上州刺史,那是见过皇帝以后就要到各自州府去的,与他们关系不大;
军器监换了一个新管事的,正四品上,也和一般人关系不大;
正四品上还有几个折冲都尉,这是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皇帝特准他们等班师凯旋时再面圣,根本人都不在;
正四品下的左右千牛卫也换了人管,这倒是该好好注意一下;
再接下来就是动静闹得满城的两个国子司业了——官不大不小,德贞双璧名声倒是非常之大;
最后,便是给事中、亲勋翊卫羽林郎将、长安/洛阳县令、太子洗马之类的官职了。
众臣目光逡巡,从前到后,挨个儿把人打量一遍,最后自然停留在自己最关心的位置上。不得不说,元光耀和顾东隅身上的聚焦是最多的;而他们之中,顾东隅更是焦点——
他可是前中书令啊!中书令就是宰相之一啊!在而立之年做到宰相位置的,他还是当朝第一个啊!他现在三十未过五,依旧很有希望东山再起啊!
综合以上几点理由,众人实在不能不承认,虽然曾经被贬岭南,但顾东隅这次若是在长安站稳脚,再加上顾家的影响力,定然也是朝中一霸!他大哥顾东岭如今已经是右散骑常侍,兄弟二人若是联手……
诶,这么说起来,顾东隅能调回岭南,莫不是顾东岭的作用?要知道,散骑常侍和皇帝的接触时间实在很多啊!
这么想着,也就有人左右打量顾家兄弟。这一看,他们立马发现了不对——
为了给皇帝留下良好的印象,顾东隅脸上没有除了郑重之外的表情是正常的;但顾东岭呢?那种沉郁的眼神,怎么看都不像高兴吧?
顾家兄弟之间气氛好像有点怪……众人纷纷得出了这个结论。等他们再去看李庭和赵岷是,就发现这二位宰相竟然一反往常交换目光的模样,眼睛只盯着自己面前的一小块地板。
得,人刚刚回来,朝中这就开始暗潮汹涌了!有好事者幸灾乐祸地想。
相比于其他两位宰相同僚,魏群玉倒是毫不掩饰自己打量的目光——没错儿,他的眼神只在元光耀和顾东隅两人身上打转,想必已经知道了不少他们之前被贬的情况,这才有所好奇。
至于太子和德王?这两个动都不动一下,似乎此事全然与他们无干。
皇帝的位置居高临下,把下面所有人的反应都收进眼底。等确定大家都看够了,他才徐徐道:“诸位爱卿前来长安,旅途劳顿,真是辛苦了。”
“为陛下效命,理所应当。”众人齐声回答。
“可有什么不适应的地方?”皇帝又问。
换回来的回答是一片摇头和“万事都好”。
“你们各自的职务,熟悉得如何了?”皇帝继续扮演一个知心大叔。“若是有什么不懂的,便去请示你们各自的上司。”他微微抬了抬声调,“都听见了吗?”
立时又有不少官员出列,表示自己已经非常明白皇帝的意思,一定会照做。
皇帝差不多满意了。这么多人,他也不可能一个个嘘寒问暖,差不多也就足够。当他目光落在元顾两人身上时,眼睛深处闪过一丝意味不明。
然而没有臣子会大胆地直视龙颜,所以也就没人发现这个小细节。众人只听得皇帝让人下去,一二十位官员便鱼贯而出了。
朝也上过了,人也见过了,就该解散了。元顾二人出殿没多久,就听到了下朝的信号,便站起来,并肩向外走。
“这第一天,倒是无波无澜。”因为周围都是人,元光耀刻意压低了声音。
“没什么不好,”顾东隅用同样的低声回答,“若是第一天就大出风头,咱们才不好过呢。”
两人一起点头。
别说什么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对现在的他们来说,只有皇帝的不在意才是恩德!因为若是皇帝在一群人中特意点出任何一个人的名字,那人接下来肯定会面对同僚不可避免的猜疑和揣度,事情就更麻烦。
“这么说来,圣人一时半会儿没把咱们再贬黜的想法。”元光耀开了个不太好笑的玩笑,“开头平稳些,确实是好事。”
顾东隅又点头。“没错。咱们刚回来没多久,很多事情还不知道。等站稳脚跟,再来考虑别的问题。”而皇帝对他们没有任何表态,那就意味着他们站稳脚跟所需要的时间是最短!
“嗯。就像是……”元光耀本想说,就像是德王燕王选妃那么大的动作,他竟然事到临头才知道,感觉实在太糟糕;以后一定不能这样,好歹提前做个准备啥的。
但他的话刚开了一个头,就有人斜刺里插进来一句:“……能借用顾司业一会儿吗,元司业?”
元光耀一抬头,入眼就是顾东岭一张不怎么好看的脸,顿时就没话了,只能点头。他们兄弟俩说话,还要和他借?他这是被顾东岭一起迁怒了吧?
顾东隅也听出了这其中的意味,眉头微皱。“该说的话,我不都说过了吗?”他这么说,竟然连一声阿兄也没喊。
顾东岭注意到了这点,眼中更加阴郁。“说过什么了?你回来长安这么多天,我连你面也是今日刚见的!”
便是顾东隅再好脾气,听到这种夹枪带棒的话,也不会有什么好脸色;更何况,他脾气实在不能算好。“若是把话说开,阿兄,你觉得,是我脸上不好看,还是你脸上更不好看?”他微笑着这么说,完全是要借表情来避免附近其他大臣的揣度打量。
“你我之间,兄弟之情,便只剩这些?”当面听到诛心之语,顾东岭不可置信地道。
“早已没有什么兄弟之情了。”顾东隅不想再拖拉,便直接快刀斩乱麻。“那些都是虚的,只有利益是真的。然而,你我利益,却不在一条线上。既然如此,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又如何?”
顾东岭脸色一变再变,难看得元光耀都看不下去了。这话说得直白,他面子实在挂不住。“我知道,我没帮上你,是我的错。但你想想,便是你再回到之前的位置上,那郡夫人的封号依旧是在咱们母亲身上啊!”
郡夫人是盛朝给三品及以上官员母亲和妻子的荣誉称号。虽说没什么实权,但有品级有面子,在穿戴上也显得比别人高贵一些。
不过,这里头提到的母亲,并不是生母,而是嫡母。也就是说,庶子发奋得来的荣耀,最终并不能恩及自己的母亲;除非嫡母已死。
然而,在顾家,只剩嫡母了。
若是说顾东隅之前还能维持表面上的和煦的话,此时他的表情却更接近于狠厉。“我早就没有母亲了……别逼我。”
虽然那狠厉只是一瞬间,一眨眼就看不到了,然而顾东岭一直盯着弟弟,当然收在眼中。“你……”他震惊道。
“别逼我”?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他弟已经准备和顾家一刀两断了吗?
至于顾东隅自己,说出那句话之后,就意识到自己表情也过了度。然而,这并不是什么坏事,因为迟早都要这么做。
“我就言尽于此了。”顾东隅示意一边同样惊呆的元光耀行动起来,自己也往前走。不过,在正要越过顾东岭的时候,他又补充了一句:“别故意找元大麻烦,你知道我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