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会,两人睡得呼噜连连。
我也迷迷糊糊睡着了。
醒来是被露水打起来的,一滴露水在平时不甚可怕,也多忽略不计,谁没事眼瞅着一滴露水是怎么干的。
但今天不同,几滴露水,我们的鞋就全湿了,如果掉下一颗完整的露水,掉到此时我们三人身上,不会像平时当头一盆水似的那么爽快,而会由于地球之水的奇怪张力,把我们包裹住,直到淹死。在地球上,如果一个东西变大或者变小,所受的外界影响量永远不可能和变化量成正比。这是作为一个地球人,最该好奇的地方。
中秋时节的早晨,天凉似水,加上鞋都湿了,我们仨冷得悉悉索索,抱胸跳脚。
天已大亮,三人局促在杯子里,周围一景一物都看的分明。
李小赞惊道:“不好,对面树上有只小黄雀儿。”
玄真看了看,说道:“早起的鸟儿有虫吃。”
我也呆呆地看,那鸟正目不转睛的盯着我们,不由脱口说道:“咱仨在这鸟眼里就是虫啊。”
果不其然,那鸟在树上盯了好一会,突然飞下来,站在杯子口上,看香肠一般的眼神看着我们。不过好歹算是杯口比较深,那鸟一时吃不到我们。
忽然间那鸟飞到地上,拾了个树枝,用嘴叼着,站到杯子口,把那树枝伸进来,在我们看来,榆木梁一般粗细。世间万物,羽虫最灵,就是会飞的最灵,上世纪动物行为学家多着迷于猩猩,认为其有智慧,本世纪动物行为学家多着迷于乌鸦,这玩意太邪,比猩猩聪明的多。据说喜鹊能记住抓捕它的任何一张脸。
作为乌鸦、喜鹊的同类,小黄雀儿嘴叼树枝,在杯子里三搅两搅,我们在杯子里可炸开了锅,跑的气喘吁吁,跟老鹰捉小鸡一样。
最后一个不留神,玄真的道袍被树枝刮住,那小黄雀将头一甩,把玄真甩出杯子口,就听玄真高嚎一嗓子:“死法三千,老子从没想过会被鸟吃了。”
那鸟双翅一展,遮天蔽日,扑向玄真,将玄真叼在嘴里,就向树枝飞去。
李小赞哭道:“真哥啊,以后逢年过节兄弟来这看你,我们弟兄俩,一定会把这泡鸟屎找到,你放心去吧,可怜堂堂男子汉,到死成了黄豆大一泡鸟屎……”
正哭着,就见走来了一个女巨人,手里拿着炕席一样大的扇子,朝着小黄雀扇了一下,那鸟瞬间像被牵着绳子一样,飞到那女巨人手上,把玄真吐出来,落在芊芊玉指之间。
然后那女巨人扔糖豆一样把玄真扔进玻璃杯。玄真喘息未定,脸都吓绿了。生平头一次与死神擦肩而过。日后玄真怕鸟,自此落下了病根。
那女的把玄真扔进杯中后,连正眼也没瞧我们,仿佛刚才只是救了一只蛐蛐儿,走到缸边,轻轻叹了一声,摇了摇头。在地上放了一只布口袋,拿起树下一把花铲,开始将缸里的土装进布口袋。拢共装了半口袋,也就二三十斤的样子,
又站在缸边拄着花锄,搭手看了看山色,然后用一条黄绦把布口袋扎紧,用花锄的杆挑起来,肩膀压的斜斜的,很是吃力,这就要走。
李小赞急道:“你是谁?”
那姑娘头也没回,冷冷说道:“我是我。”
李小赞继续说道:“压着腕儿。”
那姑娘没搭理他,可能是因为花锄压得肩膀疼,她放下口袋,整理一下花锄的位置。李小赞的问话是解放前黑话,那年月两帮土匪狭路相逢,极容易言语不对擦枪走火,于是江湖上有一套唇点。一般是甲问:你是谁。乙答:我是我。甲又道:压着腕儿。乙又答:闭着火儿。
如此一来,两家枪不上手,刀不出鞘,有事谈事,没事散伙。但那姑娘哪里懂这个,只不过不耐烦的随口一接,我是我罢了,李小赞当真了,结果那姑娘再不言语。
不过这倒提醒了我,很显然这局是她设的,我有心和她盘盘道,因此想起了当日胡纯上盘我道时候的词,于是大声说道:“砸过天吗?出洞多少年?”
意思是说,成妖是逆天而为,所以问你砸过天吗?出洞多少年,是指仙山洞府,暗指道行。
姑娘见我问这话,一愣神,把土口袋放下,拿起杯子,往地下一倒,我顿时感觉天晕地旋,被摔在地上。
姑娘拿扇子一扇,霎时间只见万物变小,眼前一晕,和自己转了三百圈差不多。
我们三人终于恢复原来体型,瘫坐在地上,她这才缓缓答道:“幼时长城止三里,曾在东海种桑田,及至弱冠出阁日,秦皇已死六百年。”
这段也是当日我回答胡纯上的,什么意思呢,就说对方问当事人出洞多少年?当事人回答说,我小时候长城才三里地,刚建呢,曾经在东海种过桑田,就是年轻时候东海还是片陆地呢,等到结婚的时候,秦始皇都死了六百多年了,那意思是自己寿数很久,道行极深。
我继续盘道:“田连阡陌,可曾刨出个姓氏?”
那意思是你既然得道日久,可有姓氏?
那姑娘说:“问哪朝?唐时姓李晋姓陶。”
这什么意思呢,就是说,你问我哪一朝的姓氏,我唐朝时姓李,字太白,晋朝时姓陶,号五柳先生。就是拔份的意思,哪朝我都是名人。倒不是说这个一定是装叉分子,但妖谱黑话就是这么记载的。
盘到这儿,也就不用再细问了,妖界同行无疑。
在杯子里的时候,我也没仔细观瞧,毕竟杯中看人有许多扭曲。现在瞩目一瞧,虽是秋凉天气,但她仍穿着一件半旧素色连衣裙,裙角画着一束淡墨梅花,沿裙而上,快洗没了,若隐若无,颇有我家洗砚池头树之遗韵。
腰上丝绦系着一个玉珏。裙子左边还打着个四方补丁,这补丁打的有学问,是个篆章模样,上面四个篆字:惜花外史。
面似明月,目如秋水,颈展白鹅,鬓耸巫山。那眼神清高孤寂,一尘不染,却又气象万千,有文君当垆的风流,薛涛展笺的素雅,也有易安绿肥红瘦的怜惜,更有张丽华楼头一闪的凄楚,许是塞上昭君一生的苍茫,抑或绿珠金谷楼前一坠的不尘,最纠人的,还是那一份不与俗世相浮沉的孤高。
玄真哈喇子流到了嘴边,我也看得忘乎所以,直到我感觉到很是失态了,才没话找话说:“我叫梁葫芦。”
那姑娘眼睛一直盯着远方高高的白云,淡淡的说道:“我叫花溅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