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字不对。唯有这名字不对,让李昊又起了犹豫,才信那是自己做的梦。他站起身来,在这厅屋里四处走动着,也不知道自己想寻个什么,就那么不停的走来走去,看完了墙上所挂的字画,条案上所摆的那几本书,这空空荡荡的厅屋里再没有什么值得他看的东西,可他仍是不甘心,仍是不肯走。
西窗下的窗台下放着几方条章,还有一把刻刀。主家连茶都不肯奉来,显然是希望他快走的。李昊盯着那窗子看了片刻,在韩覃显然急切盼着他走的目光中从她的身边穿过去,捡起一枚条章问道:“韩夫人竟还有刻章的爱好?”
韩覃连忙叉礼道:“并不是臣妇,只怕是臣妇的弟弟刻的。”
李昊捏着一枚黄玉条章顿目看得许久,忽而疾步走到韩覃面前,展着章子上的字迹问韩覃:“这章子上写的是什么字,你可能读给朕听?”
条章上是篆书,韩覃认了许久,渐渐攥紧了拳头道:“篆书晦涩,臣妇不识。”
“韩鲲瑶印!这上面写着四个字,是韩鲲瑶印,你可知韩鲲瑶是谁?”李昊捏着那枚章子,整个人都抖了起来,忽而两手捏上韩覃的肩道:“你就是韩鲲瑶,对不对?”
对于鲲瑶这个字,自从八年前在唐府听闻唐牧满世界找她之后,韩覃便晦谟如深,从未向任何人提过。这世间知道她还有个字叫韩鲲瑶的人唯有柏舟,他新学了个刻章的手艺,又买得几块好玉,便想替她刻几只私印。
“那恰是我姐姐的字!”韩覃还不及阻拦,便听柏舟说道:“皇上,您的衣服洗好了!”
李昊随即松开了韩覃的肩,挥手道:“送到门外,叫内侍们收着即可。”
他等柏舟走了,又转身坐到了椅子上,手中仍攥着那枚条章。
这就对了,在那个梦里,这本与他不相干的韩夫人是他最爱的那个姑娘,名字都是一样的。可如今她是他臣子的夫人,梳着妇人的发髻,彼此间那怕只隔着三尺远,但那是三尺难逾的鸿沟。他不能对她说生死离别时的哀伤,也不能衷诉知道彼此还活着时的喜悦与心酸。
李昊默了许久,又问韩覃:“今天是小年,阁臣们都提早出宫回家了,韩夫人竟不与唐阁老一起过年?”
韩覃当然不会说自己与唐牧正在闹和离,她道:“因娘家只有一个幼弟,臣妇便回娘家,陪他祭灶,一起过小年。”
她惜字如金,一个字都不肯多说,转身站到了窗前,低头不肯看他。
李昊终于站了起来,又走到韩覃身边,微微侧首,在离她约摸一尺远的地方,看她那弯白嫩细腻的脖颈,仿佛耳鬓厮磨就在昨日。他仍攥着那枚条章,忽而出口的热气惊的她抬起头来,脸上那一瞬间的慌张,倒叫李昊想起梦里她每每与他在床上玩闹,忽而听到殿外内侍高喊着皇太后驾到时的样子。
他还记得她一路拣着鞋子与衣服,赤脚开溜,忍不住一笑道:“韩清姑娘入宫未久,很是想念你这个姐姐,若韩夫人有暇,明日入宫一趟,与她见上一面,可好?”
韩覃心道我与韩清那里来的姐妹情深?
在那一世,恰就是这个小年夜,她与李昊一起了宫找唐牧的时候,曾到自已家的门上转过一回,那时候韩复仍还占着这整所的院子,她也是寻着小时候的记忆而来,看了一眼自己曾经生活过的家。
李昊今夜循此而来,显然也是像她一样,对于曾经活过的一世有了些似是而非的记忆。她出怡园前才听唐牧与刘瑾昭等人议论说,李昊到如今还未临幸过韩清,当然也不相信他会为了韩清刻意请她入宫一趟。
想到此,韩覃敛衽低头回道:“临近过年,臣妇家里还有许多事情要忙。若清儿实在想念,等过完了年,臣妇会递折子入宫请见的。”
“韩夫人,韩清姑娘两次入宫皆是你带着去的。高太后离宫日久不见踪影,也不知是又想与那位辅臣联合到一起来要谋害朕。朕到今日还压着此事,并非不怀疑你与唐阁老等人,只是朕无力反抗,便只能遮上自己的双眼,假装信任你们,你可懂我的意思?”他秀眉间含着一丝难掩的笑意,强作怒颜,离的太近,韩覃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浓浓的龙涎香,那香遮住了颠茄的味道,叫他一直未曾察觉自己随身佩着剧毒。
以韩覃对李昊的了解来说,他应当还是信任唐牧的,否则以他如今手中的权力,若不相信唐牧,就不会再让他以次辅的身份来统领内阁,毕竟阁中人才济济,他想要提谁,总会有所动作,可他到如今仍然死心塌地的用着唐牧,并未对任何人另抛过橄榄枝。
所以,他这样威胁她,也不过想要她明天入宫而已。这孩子是想唬她,耍赖皮要她入宫,以韩覃上一世记忆里对他的了解,徜若明天入宫,她肯定见不到韩清,唯一能见到的,只怕仍是他。
想到此,韩覃抬起头十分诚恳的言道:“既皇上如此怀疑,臣妇往后再不入宫既可。至于唐牧,他是您的臣子,你是他的君上,是否需要信任他,这是需要皇上您自己明辩的。”
这恰是个好机会,就算韩清将来想拿她做个跑路人,在唐牧之间私相通信,她也可以明正言顺拒绝掉。
李昊不期韩覃竟会如此回话,脸色一变,低声怒喝道:“大胆,朕叫你明日入宫你便入宫,如你不入宫,明日朕派人来这府中相请!”
他照例要甩袖子,伸手却发现自己穿的是紧袖拽撒,无袖可甩,遂两手一负,转身出了门。
韩覃在后紧跟了走着,一路送到自家门外,与柏舟两个垂首躬立着送走了这位不速之客,柏舟长出了口气道:“好家伙,出门我才知道咱们家竟是叫府卫围了个水泄不通,只是这皇帝平白无故为何要跑到咱家来?”
韩覃犹还在恼怒那枚印章,拽过柏舟问道:“那章子可是你私刻的?”
柏舟道:“是啊,我准备刻了送给你。”
韩覃捶了两把柏舟的胸道:“眼看要娶媳妇的人了,怎的还是这样天真?往后无论在任何地方,任何人跟前,你绝不能再提及韩鲲瑶这个名字,可记住了?”
柏舟反问道:“这又是为何?”
这孩子总算这辈子也因唐牧而改变了命运,没有落到如了手里,韩覃不敢想那一世她死了之后的柏舟会怎么样,毕竟在那邪/教窝子里,只怕也要做如了的爪牙去害人。她撒了个谎:“鲲瑶二字,是皇上一个宠妾的名字,那宠妾死了,如今他最忌讳那两个字,所以不准天下人用。那两个字,咱们从脑海里将它抹了,永远都不能再提及,好不好?”
她虽说出了怡园,却仍在等唐牧来劝自己回去。于盛怒中从怡园出来,在自家冷静下来想了半天,韩覃的心便也慢慢回转。若唐牧仍还怀有初心,愿意与她生个孩子,过寻常夫妻该过的日子,她愿意将两个字从此埋葬于心里,永不提及。
人与人总要在合适的时间遇到,才会相爱,继而成夫妻,彼此相扶着过一辈子。她前世遇见的是李昊,便与李昊相爱,成亲,过了一辈子。今生未在合适的时间遇到李昊,转而遇到唐牧,关于那个若是他当初在籍楼的阁楼上就知道她是韩鲲瑶,还会不会送她入东宫的可能性,韩覃如今已经不考虑了。
她坐在台阶下默了良久,夜风太寒,隔壁曾经韩复府上如今也不知住的是谁,三更半夜一个老妇人日爹捣娘的骂着,另有几个妇人呜呜咽咽的哭声。头一回赌气回娘家,韩覃一直等到上更时都未等到唐牧来接,也只得回房就着个小炭盆子闷头睡了。
恰此时,怡园中,内阁六位辅臣除值夜的傅煜之外都在。唐牧浓眉不展,余人亦皆愁容满面。一众人愁的,仍是皇帝不肯独立放权给内阁的事情。
众人都在等唐牧的示下,毕竟从一开始,这整件事情都是他牵头在做。在有朝以来,群臣从未想过皇帝能收回司礼监,能灭了东厂,能把锦衣卫交给朝廷监管。当这一切都做成了的时候,他们才看到希望,此就就连兵权在握的宋国公陈疏父子三人,亦是眼巴巴的望着站在窗前的唐牧。
“六科如今是谁在管?”唐牧忽而回头问刘瑾昭。
刘瑾昭连忙站了起来,回道:“是齐怀春!”
那是与唐牧同年进金殿的状元郎,在海南呆了七八年才回来,还是唐牧提回来的。唐牧仰头望了望洞黑的顶梁,转身走到刘瑾昭身边,握着他的圈椅背捏了捏道:“明天你们一起上道奏折,把六科提起来,让他们代替司礼监来监管我们内阁,算是给皇上的让步,看可行否,若还是不行,咱们再想后手。”
六科在朝廷是个十分奇怪的衙门。六科都事才是个七品官,但他又是皇帝的左右手,可以代皇帝批阅奏折,审六部公务,因为这些年司礼监的坐大,所以一直以来群臣也将它忽略。唐牧如今重提六科,显然仍是想用怀柔的方式,逼李昊放权。
一朝重臣们到怡园相聚,为掩人耳目故皆连随从都不敢带,出门亦是步行回家。唐牧跟着众人出了门,一路穿过半个京城到了阜财坊。寒夜,明月。他一直走到韩覃家门外,在那门上站了许久,转身穿过巷子,到了他替韩覃置的那处院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