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铜门
那小个子男人来自卡拉巴尔沿岸,要么是巴布亚岛,又或是汤加塔布岛,这种遥远的地方。他久经岁月沧桑,两鬓斑白,面黄肌瘦,在酒吧喝酒,已经有点小醉。他系着一条褪了色的学校领带,这领带他可能年复一年地放在锡盒里,所以没被虫子咬烂。
萨顿·科尼什先生并不认识他,至少这会儿还不认识。不过他认得那领带,那是他原来学校的领带。于是他羞怯地跟小个子搭话,小个子回了话,微醺的他并不认识什么人。他们一起喝酒,聊了聊母校。他们用那种英国人自古以来的独有方式交谈,即便没有告诉对方彼此的名字,但聊得友好愉快。
萨顿·科尼什先生很惊讶,因为除了那些酒保,还从来没人在酒吧和他说过话。他很挫败,非常内向,而且在伦敦的酒吧,你也不必去和谁说话。这也是人们要去酒吧的原因。
萨顿·科尼什先生回到家喝茶,发觉自己舌头有点大,这还是十五年来的第一次。他在楼上的客厅里呆呆地坐着,端着一杯温热的茶,脑海中反复浮现出那人的脸,想象着这张脸更年轻更圆润时的模样,那时他应该会系着伊顿领子,或戴着学校的板球帽。
他突然想到了那模样,开心地笑了。这也是他许多年都未曾做过的事了。
“是卢埃林,亲爱的。”他说,“小卢埃林。他有个哥哥,在骑兵炮兵团服役,后来阵亡了。”
萨顿·科尼什夫人冷冷地盯着他,眼神掠过绣满花饰的茶壶套。她栗色的双眼,干涸得像栗子,呆滞无神。大大的脸看上去阴郁灰暗。10月末的下午,灰蒙蒙一片,挂在窗户上的窗帘沉重而宽大,上面绣了字纹图案。连墙上挂着的祖先画像也都灰暗无光,除了那张有点损坏的将军像。
笑声卡在了萨顿·科尼什先生的喉咙里。夫人阴郁的双眼一直盯着。他不禁打了个冷战,而且他握得不是很稳,手抖了一下。茶洒在了地毯上,好像是故意为之,他把整杯茶水都倒在了地毯上。
“噢,糟糕。”他粗声粗气地说,“对不起,亲爱的。还好没洒到裤子上。亲爱的,实在抱歉。”
整整一分钟,只听得到萨顿·科尼什夫人的呼吸声。突然,她的身上开始叮当作响——叮当声,沙沙声,还有吱吱声,满是古怪的声音,像一间闹鬼的屋子。萨顿·科尼什先生颤抖着,因为他知道她已经是气得全身发抖。
“啊……”好长一段时间后,她缓缓地长呼一口气,异常愤怒,“啊……詹姆斯,你是喝醉了吗?”
突然,有东西在她脚上搅动。是泰迪,一条博美公犬,它停止了鼾叫,抬起头,随即怒目而视。它发出了一声短促的狂吠,像待发的子弹,接着晃晃悠悠地站起来。它凸起的棕色眼睛不怀好意地盯着萨顿·科尼什先生。
“我本该按门铃的,亲爱的。”萨顿·科尼什先生站了起来,低声下气地说,“我没按吗?”
她没有回答。而是轻声地和泰迪说话。声音柔软得像面团,又夹带着些许虐待狂的意味。
“泰迪。”她轻轻地说,“看这个人。看着这个人,泰迪。”
萨顿·科尼什先生说:“别让他来咬我,亲爱的。别,别让他来咬我,求你了,亲爱的。”
夫人依旧不搭理他。泰迪抖了抖身子,恶狠狠地盯着他。萨顿·科尼什先生把视线移向了别处,抬头看着那张损毁的先祖画像,那位将军。将军穿一件红色外套,斜系着一条蓝色肩带,看起来更像是对角的纹章。像他那个年代的将军那样,他也满身酒气。他身上佩戴着许多水果状的圆形装饰物,他眼神犀利,像极了那种毫无悔意的罪人。这位将军心高气傲得很。他打过无数次仗,摧毁过无数人的家,打了很多胜仗。
抬头看着那张无畏且青筋凸起的脸,萨顿·科尼什先生抖擞了精神,俯下身来,从茶几上拿来一小块三角形三明治。
“来,泰迪。”他猛吸一口气,“来,小家伙,抓住!”
他把三明治抛了出去。三明治落在了泰迪棕色的小爪子前。泰迪懒洋洋地嗅了嗅,打了个哈欠。它平时都在瓷碗里吃饭,而不是像这样扔到它面前。泰迪故作天真地移到地毯边缘,突然猛地扑向那块三明治,嗷嗷地嚎叫起来。
“吃饭了吧,詹姆斯?”萨顿·科尼什夫人用可怕的语气缓缓说道。
萨顿·科尼什先生站起身来,踩在了茶杯上,上好的瓷杯碎成了细薄的明亮碎片。他又哆嗦了一下。
不过现在是时候了。他迅速朝门铃那儿冲了过去。等他快到门铃处的时候,泰迪始终假装玩弄地毯的边角流苏。忽然它嘴里吐出一块地毯的边角布饰,悄无声息地冲过去,小爪子像羽毛般轻轻掠过地毯。萨顿·科尼什先生就要够到铃铛了。泰迪亮白的小牙齿已经迅速而熟练地撕扯到他那珠灰色的鞋罩。
萨顿·科尼什先生大叫,立马转过身来,踢了一脚。他整洁的鞋在灰色的灯光中闪闪发亮。一个褐色的柔软物体从空中飞过,接着当啷落地。
屋子里随即陷入难以言状的死寂,就像午夜时分冷藏库最深处的房间,静得可怕。
泰迪狡诈地呜咽了下,身体贴在地板上匍匐爬行,钻到萨顿·科尼什夫人的椅子下。泰迪从紫褐色的裙摆下缓缓露出脑袋,紫褐色的丝裙搭在它的脸上,看起来就像一个头上裹着丝巾的凶狠老妇人。
“害我站不稳了。”萨顿·科尼什先生嘟囔着,靠在壁炉架上,“不是故意……从来没想……”
萨顿·科尼什夫人站了起来,身边似乎还召唤了一个随从。她说话的声音冷冷的,冷得像冰河上冰雾释出的寒气。
“钦弗里。”她说,“我立刻回去钦弗里。马上。这个点……喝醉了!下午这时候喝成这样。还踢无辜的小动物。可恨!简直可恨!把门打开!”
萨顿·科尼什先生摇摇晃晃地穿过房间,打开了门。她走了出去。泰迪一路小跑跟在她身旁,躲着萨顿·科尼什先生,不过这次它没有在门口捣乱试图绊倒她。
走到门外她缓缓地转过身来,像一艘巨轮掉了个头。
“詹姆斯。”她说,“你没什么要和我说的了吗?”
他咯咯地傻笑着,纯粹是因为紧张不安。
她狠狠地看着他,转回身去,低着头说:“结束了,詹姆斯。我们的婚姻到此结束了。”
萨顿·科尼什先生震惊地说:“天哪,亲爱的……我们结婚了吗?”
她又想着转过身来,但她没有。她发出一种可怖的声音,像是有人在地牢里要掐死她那般。然后她走了。
房间的门开着,像一张瘫痪的嘴。萨顿·科尼什先生就站在那里头,一动不动地听着。他一直戳着不动,直到他听到楼上的脚步声——沉重的脚步声——她的。他叹了口气,低头看了看他那被撕裂的鞋罩。然后,他轻轻地走下楼,走进门厅旁边狭长的书房,然后拿了威士忌。
他几乎没有注意到她离开的声音、行李被拖下楼的声音、屋前大汽车悸动的轰鸣声,还有泰迪喉咙里发出的最后一次吠叫。整个房子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那些家具静躺着,似乎含着舌头乱动。屋外的街灯笼罩在一层薄雾中,出租车沿着潮湿的街道轰鸣。壁炉里的火渐渐熄灭了。
萨顿·科尼什先生站在壁炉前,有点儿晃悠,看着墙上镜子里自己苍白的长脸。
“去走走吧。”他低声说,“就我们俩,没有其他人,好吗?”
他悄悄地走到大厅,管家柯林斯没有听见。他围上围巾,穿好外套,戴上帽子,拿了手杖和手套,悄无声息地走进黄昏深处。
他在台阶下站了一会儿,抬头望着那所房子。格林林·克雷桑街14号。那是他父亲的房子,他祖父的房子,他曾祖父的房子。这是他唯一的财产了。其余的都是她的,即使他穿的衣服,他银行账户里的钱。但这房子还是他的,至少名义上是。
四级白色的台阶,如处女的灵魂般一尘不染,通往一道苹果绿的深镶板门,门上用油漆绘着旧时的图案,那个悠闲的时代。门上面有个黄铜门环,把手上是一个门闩,还有那种门铃,你无须拨按,只要扭转一下它就会在门的里边响起。如果你不习惯的话,会觉得这很可笑。
他转过身,看着街对面有围栏的小公园,公园门总是锁着的。天气晴好的时候,格林林·克雷桑街的小孩子们会牵着他们保姆的手来到这里,沿着平缓的小径行走,绕着观赏小湖散步,或是在杜鹃花丛旁嬉闹。
萨顿·科尼什先生有点无力地看着这一切,然后他挺起瘦弱的肩膀,走进黄昏深处,想起了内罗毕、巴布亚和汤加塔布岛,想起了那个打褪色领带的人,他不久会回去那里,那个他来的地方,睁着眼躺在丛林中,想着伦敦。
“坐车吗,先生?”
萨顿·科尼什先生停了下来,站在路边,凝神注视着。声音是从上方传来的,带着酒气的沙哑声,那种你不经常听到的嗓音。喊话的是坐在马车上的车夫。
马车从黑暗中驶来,高大的橡胶轮胎沿着街道滑行,那马踏着平缓的脚步缓缓行进,萨顿·科尼什先生开始没有注意到,直到车夫从上面喊了他一声。
马车看起来倒还真像那么回事。马的双眼戴着陈旧的黑色眼罩,典型的膘肥体壮,不过和旧时拉车的马那样,也是一副疲惫模样。对开的马车门向后掩着,萨顿·科尼什先生看到里面的灰色棉坐垫。长长的缰绳上满是裂缝,沿着缰绳往上他看到了健壮的车夫,戴一顶马车夫的宽边“礼帽”,大衣上面缝着大大的纽扣,身子的下面裹了一层又一层的破旧毯子。他像所有的车夫那样,轻轻地握着长鞭,姿势优雅。
麻烦的是也没有其他的马车了。
萨顿·科尼什先生大吸一口气,摘下一只手套,伸手摸了摸车轮。冰冷的车轮非常坚固,沾满了城市街道的湿泥。
“那场战争后我就没有见过这样的车了。”他大声说,非常坚定。
“哪场战争,老板?”
萨顿·科尼什先生哆嗦了一下。他又摸了摸车轮。然后他微笑着,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把手套戴回去。
“我要上来了。”他说。
“坐稳了,先生。”车夫喘着粗气说。
马倨傲地摇摆着它长长的尾巴,示意他要坐稳了。萨顿·科尼什先生越过车轮爬了上去,有点笨手笨脚的,因为这些年人们已不再坐这样的马车了。他把面前对开的门关上了,倚靠在座椅上,闻着车内宜人的香味。
他头上的小窗开了,他看到的是一幅难以想象的画面,车夫的大鼻子和醉醺醺的双眼,像水族馆里的深海鱼透过玻璃墙盯着你看。
“去哪里,先生?”
“呃……索和区吧。”这是他能想到的最异域的地方了,马车最远也就到那儿了。
车夫俯视着他。
“你不会喜欢那儿的,先生。太多外国佬了。”
“我不需要喜欢那儿。”萨顿·科尼什先生苦涩地说。
车夫又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也是。”他说,“索和区跟华都街一样。您说得对,先生。”
小窗猛地关上了,鞭子轻轻地打在马的右耳,马车开始缓缓动了。
萨顿·科尼什先生一动不动地坐着,围巾紧绕在他的细脖子上,手杖立在他的膝间,他戴着手套的手紧紧地握着手杖柄。他静静地凝视着外面的薄雾,像一名站在桥上的将军。马儿嗒嗒走出了格林林·克雷桑街,穿过贝尔格雷夫广场,经过了伦敦皇宫,到了特拉法加广场,又穿过到了圣马丁巷。
它走得不快也不慢,但是也不会比其他交通工具慢多少。它悄无声息地移动着,只听得到马蹄声,走过了充斥着汽油味和焦油味的街区,这里到处是汽笛声,还有汽车喇叭发出的鸣响。
似乎没有人注意到它,也没有什么东西阻挡它的去路。萨顿·科尼什先生心想,这真是神奇。不过转念一想,一架马车与这世界也并无关联。它就像幽灵,像时间之塔的底层,像重写本上的第一次书写,在幽暗的房间里被紫外光线映射而出。
“要知道。”他对着马的屁股说,也没有什么别的说话对象了,“人总会遇到一些事,如果听凭其发生的话。”
长鞭轻轻挥舞着,声音轻柔,就像岩石下面小暗池里一条忽闪而过的鳟鱼。
“他们已经这么发生了。”他又闷闷不乐地补充说。
马车在路边停了下来,然后小窗又“啪”地打开了。
“好了,先生,到这儿了。您觉得一顿十八便士的法国小晚餐怎么样?先生,你知道的,六道菜根本不算什么。我们都还饿着呢,您请吃一道,我再请您吃一道。您觉得怎样?”
萨顿·科尼什先生的心似乎被一只寒冷的手拽住了。十八便士的六道菜晚餐?一个马车夫会说:“哪场战争,先生?”也许只有在二十年前才会如此吧。
“我在这里下!”他尖声说。
他打开车门,把钱递给小窗外的那个车夫,跨过车轮跳到人行道上。
他没有跑,却走得很快,紧靠在幽暗的墙边,小心谨慎地走着。然而并没有谁跟着他,连那马儿的蹄声都早已消失在空气中。他转过一个拐角,拐进一条狭窄而拥挤的街道。
灯光从敞开的商店门口照射出来。商店正门写着“古玩和古董”,用镀金的字母书写而成,哥特式风格浓烈。人行道旁有闪烁的灯光吸人眼球,透过这灯光他看到了上面的标志。里面传来说话声,一个矮胖男人正站在箱子上,对着一群外国佬说些什么。那几个外国佬安静地站在那里,一副没精打采的神情。矮个男人的呼喊声里也夹杂着疲惫与无奈。
“现在出价多少,先生们?现在我手上这件极富东方特色的艺术珍品你们愿意出价多少?先生们,球滚动后,一英镑开始起拍。一镑的纸币或钱币。来,先生们,谁出一英镑?谁愿出一英镑?”
没人说话。胖胖的小个男人在箱子上摇了摇头,拿出一块脏手帕擦了擦脸,长叹了一口气。接着他看见萨顿·科尼什先生站在这一小撮人群的最外围。
“先生您呢?”他扑了过去,“您好像有一栋乡间别墅,门就是为别墅而制的。先生,您意下如何?您只要先给我开个价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