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阵子燕王的心情一直很好。
他打完胜仗,就向朝廷上书,说自己之所以举兵靖难,全是齐泰、黄子澄这几个奸臣的错。建文帝下诏解除二人之职,暗地里却仍留在京师听命。
按理说,你以臣叛君,而且皇帝还主动认怂,可以息兵了吧?
李景隆亲自致书燕王,告诉他齐泰被人被撤的事,请他罢兵。燕王看完,随手一卷,扔进了垃圾堆。
燕师再起,以风卷残云,气吞万里的态势连破广昌、蔚州等地,连年都不过,一路杀至紫荆关。李景隆不敢与燕军交战,只坚守而已,然而天气太冷,他的部下冻饿致死者极多。没办法,衣服、辎重、军粮都让燕军抢走了,新的物资还未调集齐备。将士们怨声载道,苦不堪言。
燕王这边则成天置酒高会,庆贺胜利。这天,燕王誓师之时,众人竟然看到他的衣服上结成了龙纹!
那一层层冰渣,盘旋排列,不只排出了龙的形体,更似龙鳞一般栩栩如生。众人皆以为是吉兆,燕王亦大喜过望,认为自己取天下乃是板上钉钉,毫无悬念之事。
一时间,燕军将士笼罩在攀龙附凤的快乐情绪中。
此时的燕王,真应该好好读读《易经》。
《易经》开篇就说,孤阴不生,独阳不长。一阴一阳谓之道。就如同好与坏,白天与黑夜不可独立存在,必须相伴相生一样。
自从有人类那天起,天底下就没有任何人可以一辈子永远一帆风顺,永远不受一丁点苦,不管他是谁。
建文二年,四月初一,李景隆率兵六十万(越打越多,他有征兵权)进驻河间,拜武定侯郭英,安陆侯吴杰为先锋,欲与燕王决雌雄。
燕王闻报,进驻固安。战前,燕王自信满满的对众将言道:“李景隆匹夫无能为,惟恃其众耳。然人众易乱,击前则后不知,击左则右不应。将帅不专,政令不一,甲兵粮饷,适足为吾资耳。尔等但秣马厉兵以待!”
众将情绪激昂,纷纷请战,没人注意到陈军师脸上有些忐忑不安的神色。
十天后,燕王照例像往常一样仔细倾听着哨探向他介绍各项情报,还逐一询问敌军都有哪些新来的将领。
燕王军务倥偬,诸事繁杂,为了节省时间,他一边吃饭一边听哨探汇报。
哨探对敌将一一详叙,燕王随口“哦”了一声,表示此人不足为惧。
“还有哪些人?”燕王最后又问了一句,准备结束这次对话,然后安安静静的吃顿饭,毕竟他已经好久没享受过这样的安宁时光了。
“平安。”哨探平静的说。
“啊……”燕王神色一变,下意识的手一哆嗦,险些把筷子掉在桌上。好在他及时握紧,只在转瞬间,脸上就恢复了王者的威严。
“哦,是他啊,鼠辈耳,不值一提。”燕王低下头吃了口饭,慢慢的咀嚼着,挥手示意来人退下。
燕王心机之深,当世难有匹敌者。他怕哨探害怕平安,不敢尽力侦查,所以才故意说的很轻松。
这人走后,燕王把所有亲信全都召来,郑重的告诉他们:“南军诸将皆不足虑,唯有这平安,原来曾跟随我作战,深知我的用兵习惯,尔等在战场上遇到此人,一定要万分小心!”
不等众人说话,燕王又急忙补了一句:“一定先把他击败,当然要是有机会的话,最好是把他……”
燕王右手向下一划,作了个杀的动作。
“臣等谨遵王命!”
四月二十日,天降大暴雨,平地起沟壑,水深数尺。李景隆命郭英、吴杰等将领列阵于白沟河岸,令都督平安率万骑伏于河侧山林。
关于平安伏兵之事,陈义枫和燕王说起过:“平安用兵诡诈,必有伏兵,当谨慎为是。”
燕王的反应很耐人寻味,他叹了口气,对众将说:“唉,那也没什么好法子来对付他了,只能等他出来后,咱们尽快杀掉他就是了。就怕……一时半会杀他不得……”
众将也都是一幅无可奈何的神情。
张玉沉吟良久,道:“平安用兵非常厉害,这是事实。咱们找准时机,一定要第一时间杀掉他,但又不能专心为了杀他,而贻误战机。”
朱高煦道:“那到时咱们就随机应变吧!”
燕王作最后总结:“也只能如此了。”
二十四日,燕军到达白沟河,大战打响。
燕军精锐悍勇,根本没把孱弱的南军放在眼里,他们重点提防的是平安的兵马。
燕王一声令下,全军突击!
燕军奔腾至白沟河,突然炮声震天响,伏兵猝起,大将平安率骑兵飞马出阵,跟在他身后的是瞿能父子,以及五万骑兵。
燕军对平安早有防备,弓箭手齐齐向他射击,怎奈这平安穿了三层重甲,又有大铁盾遮身,马头马身也遮有厚铁皮,羽箭难透!
燕军这一波拉弓动作过后,未能伤敌主将,却被平安手下的弓箭兵反击,射倒千余人。
“杀贼!”
勇猛绝伦的平安突入敌阵,大刀翻飞,连斩燕将数人。燕军千户华聚率先被平安打烂了建制,军不成列。随后裨将谷允那一支兵马也被平安杀的一败途地,死伤惨重。
战败燕军前锋后,南军大将平安竟率精兵直奔北军王旗!他这一动,大将庄得等人亦随后压上,数十万大军,直取燕师中军!
李景隆见形势大好,立即下达总攻令!
六十万大军如潮水一般袭向燕军!
他们的目标是燕王朱棣!
李景隆下完命令后,继续躲在最安全的位置当甩手大爷,而此时的燕王,却不可能有他那样的好福气。
燕王见敌人来势甚猛,片刻之间又杀不掉最棘手,最难缠的平安,急令陈义枫、张玉、李彬、谭渊、朱高煦等人护卫自己,迎击敌军。
以前他从来不怕敌人兵多,他更有信心通过偷袭、耍诈等阴招攻敌要害,从而取得大胜。自古兵不厌诈,《孙子兵法》更是直言,兵者,诡道也。
然而那得有个前提,是你能找到偷袭、耍诈的机会。
很显然,此时没有这样的机会。
你也不用说你是虎,别人是羊。即使敌人连羊都不如,连猪连狗都不如,但哪怕只是六十万只蚂蚁,都足以把你啃的连骨头渣都不剩!
南军来势汹汹,势如破竹,北军拼命死战,却终究还是免不了一战即溃的命运。
兵少,这就是硬伤。你再怎么足智多谋,再怎么能征善战,再怎么能够预知未来……以区区六万兵(伤兵疲兵必须休养,生力军就只有这么多),对阵六十万兵,都是个难死人的事。
北军很快便被南军切割攻杀,燕王让人打的连王冠都没了,所乘战马也被敌人砍掉了脑袋,王旗也被砍倒了。燕王本人再也没有半点王者风度,像条狗子一样滚在地上挣命。
燕军第一猛将张玉,被打的跟狗一样,连兵器都打丢了,一着急随手抢了个小兵的武器继续作战。那小兵没了武器,只好让敌人捅死了。
宁军第一猛将卜万兴,生平第一次在战场上被打的晕头转向,找不着北了。
宁王见跑不了,瞅了个机会,索性躺在两具尸体下,客串死尸。
新贵将领郑和,也被打的满地找牙。
郑和以前的老上级,那个强行编他入伍的千户,身中百箭,前后左右都被射到,尸体倒了后都躺不下去。
看着朱棣和他的燕军兵败如山倒,李景隆这个解恨啊!
老子样样不如你!打一次败一次那又怎样!老子就是比你兵多!
堆也堆死你!
战场上杀声震天,大地为之变色,江河为之震颤!
……
陈义枫只觉得脑中一阵晕眩。
耳边全是震耳欲聋的喊杀声,身边的护卫越来越少,他挥动令旗,手下人也顾不上看。下达指令,他们也听不见,全被喊杀声和兵器撞击声淹没了。为了防止暴露身份,他收起了令旗,藏于怀中。
从上午打到下午,陈义枫的耳膜一直很疼,有时真想奋力捂着耳朵,不再听这一声声恐怖的狼嚎鬼叫。
他感觉自己的精神已经麻木了。
自己的头盔上全是血,他那把剑,早己砍的卷刃了。
他什么也不想,奋力的举起剑--其实在战场上还是用大刀长枪比较好,但他只会用剑--与敌人拼死搏命。
“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