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诩猛然抬头。他在我这里这么多年,我也只在这一次见他面上有这么显著的表情:“冷淘本就是不能久放的吃食,现做出来,过不上半个时辰就浸得透烂了。他们一则是怕这东西不雅相,叫公主看了心烦。再则韦四娘子进献吃食,本是一片好意,我们告诉一声,公主知道了,便是领了韦娘子的好意了。把这糊烂的汤饼进呈公主,公主见了不喜欢,恐怕倒辜负了韦娘子的一片好意。且这等市集吃食,寻常百姓吃着还可,擅自进到公主这里却似有不妥。望公主、韦娘子明鉴。”
我果然是小瞧了他,他分明已将一切看得清楚,知道我是在给韦欢立威,直接就“韦娘子明鉴”,可惜像他这么明白的人,早知韦欢在我这里得宠,却偏偏还敢对她不冷不热的,这心思也着实耐人寻味。若说方才我对他的厌恶还只有一二分,这会儿立刻就变作了七八分,抿嘴看了韦欢一眼,这厮像是我肚子里的蛔虫一般,马上就驳道:“这次是我送的冷淘,你们觉得不好,‘为公主计’,不予呈送。下次若是陛下赐的东西,你们是不是也敢隐匿不报?四时贡献,地方土仪,你们觉得不好的,是不是也可以昧下?既是进献给娘子的物件,便是娘子的东西。娘子喜欢也罢,不喜欢也罢,总是要由着她的心意处置。若人人都似你这般擅做主张,那这宫里还有没有法度?中官主掌内外交通,本该为公主致耳目之聪,行口舌之便,如今耳目、口舌却有了自己的心思,让主人看的、听的,都是自己想让主人所听、闻的,所言所语,又慎加挑选,只选对自己有利的,如此,岂非致主上于蒙昧昏蔽之地,情由不知,令旨不行?你们这般处心积虑,蒙蔽主上,到底是何居心?”
我真想给韦欢鼓掌。我本以为她驳我的时候已是毫不留情面,谁知她驳起别人来却是又毒又狠,别说我本有心整治中官,便是我没有这样的心,听见她说这样的话,只怕也要勃然大怒。而王诩哪怕是什么亏心事都没做,遇见“权高蔽主”这样的指控,也只能免冠回避,听候鞠查。至于鞠查结果如何,便端看鞠查之人是谁,想要查到哪个地步了。
我对韦欢一笑,慢腾腾坐下。丽春台如宫中大部分殿宇一般,庭院四周都有高高架起的回廊,我如今身形尚短,两腿垂下去,足尖才到那小内侍的头高。他又跪得远,我伸了伸脚,没碰到他,便对他招招手,他趴在地上,一无所觉,还是一个机灵的内侍站出来,推了他一下,他才迅速地爬近,嚎哭着要来抱我的小腿。
韦欢倏然上前,一脚将他踢开,冷冷道:“公主玉体,也是你能随便碰么?”那脸上满是义愤,倒好像昨日在我的“公主玉体”上留下许多伤痕的人不是她一般。若非这场合实在严肃,我恐怕早已要大笑出声,此刻却只能维持着高深莫测的脸色,对韦欢露出一个矜持的赞许笑容。想想我如今的年纪,这表情在外人看来一定像是偷穿母亲衣裳的小孩子一样好笑,可是满场除了我,没人有任何好笑的表情。这便是权力的好处。哪怕你只是一个年未及笄、幼稚、任性、愚蠢的孩子,可是只要你有了权力,再英明再睿智的人,也只能匍匐在你脚下,对你奴颜婢膝。我竟有几分喜欢这样的感觉。
那孩子被韦欢一踹,先爆发出一阵惨烈的哭声,等我向韦欢一笑,这哭声便突然小了下去,他爬在地上,哀哀戚戚地求饶:“公主,这都是王中丞叫小人做的,小人并不知那是韦四娘子的冷淘,也…也不知王…王诩他是这样的人,公主,小人…小人若早知道,绝不敢欺瞒公主…”
我忙将腿盘上去,扬声问道:“除了这件事,王诩还叫你做过什么?如实说,说得好,恕你无罪。”说话时却看着另外一人,只见他的眼神不断在王诩和韦欢之间游离,等我看他时便下定了决心,先这人一步扑上前,急切地道:“禀公主,小人知道。韦娘子刚入本宫时,他处处排挤韦娘子,曾指使人偷韦四娘子的被褥,还曾当众出言侮辱韦娘子。公主吩咐韦娘子的用度比于杨…杨妪,王诩他却屡屡克扣,秋日夹衫至十一月才给,娘子赐的彩锦也偷偷换作彩绢,娘子赏赐的钱币,别人都是足千官钱一贯,他却以八百当千,用的还是锡钱。小人…小人看不过去,曾数次劝谏,他却反倒出言斥责,还…还将小人发配去前庭扫地。”
这就纯是污蔑了,我的私库一向由宫人掌管,宦官们只做通传,就算克扣到韦欢头上,也不会是王诩的主意,至多栽到阿杨头上,不过阿杨已是必死的人,如今又关在京城狱中,任他说破天去,总是无人对证。我讽刺地一笑,却不但不揭穿他,反而微笑着鼓励道:“就这些?”
只这一句,便等于是判了王诩的罪了,庭中众人心领神会,除了跪着的两人之外,宦官宫人,纷纷上前揭露王诩之罪状,王诩倒也硬气,抿嘴跪在地上,再不出声辩驳。
我见众人说得够多了,挥挥手,道:“阿欢,这事便交你处置了,你…看着办罢。”转头看向众人,淡淡道:“日后本宫人员擢录罢斥,皆由宋佛佑掌管,至于刑罚赏赐、人物臧否,则由韦欢处置。她二人的职责品级,我自会表请陛下敕封。其余职缺,我自会叫殿中、内侍二省安排。”
众人齐齐应诺,望向我的眼光中固然满是敬畏,看韦欢的眼神却也大不相同了。韦欢与宋佛佑两个上前来谢过,说了几句不负隆恩之类的场面话,宋佛佑趁机向我进了几人的名字,各为某处职缺,我一一应允。韦欢待她说完,方道:“娘子,妾请开启木匣,取出密报,一一验对,以为鞠审之用。”
我知道她的意思,这些木匣里放着的都是各人阴私,正好趁着阿杨被抓、查撤王诩之时一并发出来,大兴株连,彻底清除异己,再从容换上我自己的人,到时我宫中虽依旧免不了有母亲的耳目,却绝不至于像以前那样,动静举止都会报到母亲那里去,这也是我今日特地为她立威的意思。只不过韦欢虽然猜得到我的意图,却还未到与我完全心意相通的地步,我这样大费周章地杀鸡儆猴、恫吓众人,却不是想叫我宫中人人自危,行那告密的风气。毕竟我只是一个小小的公主,全大唐比我更有权势的大有人在,倘或他们只畏惧于我的权力,难免有一日会背弃我,投向更有权势的人怀里。我想的,是让他们真心服我,心甘情愿地为我做事。
何况,正如我不能偏信阿杨一人一般,偏信韦欢,也未必就是件好事。
我深深地看了韦欢一眼,微笑道:“阿杨、王诩乃是首恶,余人不过迫于他们的威势,无奈胁从,那木匣里的事,多半也都是受他们指使所做的恶事,深究无益,不如烧掉——只此一次,日后本殿中也仿紫宸殿之法,所有人皆可面呈言事,若叫我知道谁敢干犯法度,必将严惩,绝不宽贷。”
韦欢亦深深地回望我一眼,端正拱手应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