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远未有要亮的意思,夜里的一切小昆虫们也依旧在叫着, 我踏过曲曲折折的小路, 走到仙居殿前, 看前面只亮着一盏微暗的灯,知道母亲还未起身,便轻轻走到门口,束手立在门前。
不久之后,内殿的灯便都亮了起来, 里面传来断断续续的人声, 再过一会,正门便开了, 一排宫人端着盆盏巾帕等物鱼贯而出, 最末那个向我一礼,轻声道:“陛下传公主。”
我进了内殿, 看见母亲已穿着整齐,立在近一人高的大铜镜前对镜自照。伏身跪地,庄重地向母亲行了礼, 她则对着镜子又看了一遍,才侧转身来道:“你忙了数年,究竟忙出些什么,今日可教朕看一看了。”
我对母亲一拜:“恭请陛下检阅。”
母亲点头:“起来罢。”却不马上便走,只是偏头打量我的穿着,伸手替我将衣领正了一正,含笑道:“你这一身,倒挺好看的。”
因今日是第一批学生毕业的日子,我特地穿了专为军学设计的学服——窄袖束腰的短衫,及膝短袍,腰带,束腿裤,长靴,围红底黑面的披风。
三年之前,我上疏请立军学,宰相们尚在犹与之间,母亲已先自内廷特批了可,又命李旦与我主持此事,实际上就是命我全权负责。
母亲颁令时理由倒是很充分,修奉先寺大佛的是一位尼师,虽是女子,此事办得却很周到,在边地打仗的独孤绍也是女人,也是捷报频传,并不因是女儿身便有什么阻碍,所以到了我,也不应以男女性别为由不许我替国家尽忠、替母亲尽孝。
不过名义上虽是如此,暗地里的阻碍却依旧少不了。除去公卿们心里因男女分别而生出的迂腐不快之外,还有诸武的阻拦——武承嗣终于回过味来,知道母亲命他修书未必是看重的意思,这些时候又在朝中蹦跶,除去煽动母亲封禅、上尊号、追祭先祖之外,又与来俊臣勾连,大肆清洗李唐旧臣。
我从未亲自与这时代的官僚机构打过交道,初接任命时颇有些战战兢兢,然而一步一步做下来,却觉得也不过就那么回事——母亲将李旦这枚正统招牌给了我,人手立刻便不成问题,无论是心系李唐的臣子,还是投机取巧的小人都纷纷投奔到了李旦与我这边,管理军学的一应人等在军学设立之前便已超出定员、反倒累我权衡筛选,而我的身份和母亲时不时公开流露出的看重则令钱帛、场地等物资的运转都迅速及时,有些困难的反倒是军学成立的细则,但以我身份之便利,最终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因我实在是不通军事,为免闹出赵括谈兵之类的笑话,我特地选了一百位府兵做调研,从按时上番的普通兵汉——无论出自边远州县,还是京畿良家——到薛鼎等品官子弟、斛律多宝等部曲出身的校官,全部囊括在内,我与他们每人一对一地谈了话,将记录匿名,集成了一份谈话笔录,制定细则时以为参考,再与崔明德、阿欢和兰生一条一条推敲过,又一总去问过独孤元康等老将的意见才最终定出来,这样较之我最早的想法虽是差了许多,却胜在更加可行,且被他人质疑时有据可驳。
除去李旦这块招牌,我还请出了独孤元康为军学的第一任“学长”——只是荣名,实际的校长还是军学祭酒杨子恒——条件是等独孤绍回来,以祭酒之类的荣衔将她留在都中。
这条件说起来颇有些对独孤绍不住,然而一则独孤元康已年近八旬,独孤绍于情于理都该在都中陪他,二则独孤绍颇立了几场功勋,眼看再升上去便是正正经经的高官显爵,朝中原本对她视若无睹的大臣们皆有微词,无论李氏、武氏、寒门、大族,明里暗里向母亲进言者都有不少,而阿绍自己年资不深,未足以稳居要职,倒不如先委以祭酒等中等紧要之职,在都中积累年资人脉,再图日后。
有了独孤元康的名头,军学——主要是实训课——的讲师、教习便也都解决了,军学现今的课目安排大体还照我原本设想,只是分得不及原本那么细,且又加强了思想道德教育、削减了实训课目,学员的选拔经母亲与宰相讨论,大为妥协,品官子弟毋须考试、凭恩荫即可入学,平民与军中所选则必须出身良家、三代内无官府罪案,并经过文武二重考试,只是在我的坚持下,规定了平民、品官、低品军官出身的人的比率,并且所有人都必须通过毕业大考,才能授官。
原本设想,一毕业即可授官的规则现今也有所修改,原本有官身或得以恩荫者皆视毕业考试等第授予加几阶、几年优选等恩赏,无品学员则授予勋官、散官,要再通过兵部考试才能选官,经我力争,方准将这些无品学员直接选入羽林百骑。
除了这些,别的主意几乎都被母亲和政事堂忽略——他们的意思总是以稳定不出事为要务,至于设计学服、设立学歌《忠君爱国歌》、剪裁班旗、按照忠孝智信仁勇严义分班、学员按等第分期等琐事,则都依了我的想法。
筹备军学前前后后便耗费了大半年的时光,再过了两年,到今年,长寿二年九月,第一批学员终于毕业了。
我踌躇满志地望向母亲,正要扶她登车,却见她松开我的手:“朕要骑马。”头一偏,阻止了宫人们的劝阻,命人牵来御马,也不要人扶持,也不用上马石,自己翻身上马,坐定之后看着我笑:“倒是还没老。”
我也笑,手慢慢抓住缰绳,猛然用力,倒也一下便上马坐定:“不及阿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