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娄氏与李氏两个在外窃窃私语已经有一阵了, 两个人今日分明无事, 却非要借着问候的名义凑到御前, 拿腔拿调地转了一圈,一会训训小宫人, 一会挑剔下中谒者,到后来实在寻不出什么事干, 竟就这样闲聊起来。
不单是她们两个, 今日宫里的人似乎都格外地闲,集仙殿当值人员不过百数,现下内外却少说也有二百人,上回这样的盛况还是李昭德拜相的时候,不知是谁传出来, 说他年轻俊美,风度非凡, 足可媲美从前的上官侍郎——可那一次人也没这样多。
崔明德站在内殿靠门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自己的足尖,耳听着外面时不时传来的低语, 心头没来由地生出一股烦乱,立了一会,终于听见外面有通传的声音,情不自禁地抬起头,向外一瞥——却见长乐公主笑嘻嘻地走了过来,经过门前,立着向她道:“崔尚宫怎么还在这里?韦清他们找你找得急, 都派了四五拨人进来了。”
崔明德满心不悦,不好说什么,只能抬头道:“是么?我一直在陛下这里,并未见谁来找。”
说话间已见远处谒者引着一人来了,眼光不自主地便被吸引过去,又被李二这厮一推:“现下你见了——快去罢,快去快回。”
崔明德抿了嘴,入内向武后禀报了一句,回身时恰见独孤绍进来——她正经穿着深绯的四品武官常服,戴平巾帻、腰系金带,大步入内,昂然向前。崔明德与她擦身而过,须臾便听见她中气十足的声音自背后传来:“臣独孤绍叩见陛下。”
崔明德脚下一步不停,毫不迟疑地出去,绕过前殿,未至宫门,已被韦清派来的寺人截住,随去了台省,却是各地派谁人去的事上商议不定——如同华等紧要之州,及边陲要地,都早已是定好了的,偏是有几处不上不下、不冷不热的州县,路途既不近,油水又不充足,更非立功建业之地,因此竟是人人推脱,又不敢以这等事去惹李昭德,自己却又议不出个结果,眼见拉扯不清,韦清便忙地从中打了个圆场,约定请崔明德来断此事。
崔明德虽是自上个月才领了堪舆的事,却是数年之前便已上了心,行走间已略猜出几个争议得多的地方,再将与事之人在心中过了一遍,已有了大致盘算,到了地方,果然见与她所想相去不远,只是众人都是刚领了差使不久,彼此尚不熟悉,崔明德又是女流,不好一来便显得太过刚强,因此先温言相劝,一一抚慰,其次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厘断诸事之后,复又好言安抚,几来几往,将一堂中三五进士、六七老吏都说得心服口服,转头又与韦清交代了几句体己,方再转身向宫中而来——却已入了酉时,非是外臣逗留的时候了。
崔明德面色不变,脚步却不自觉地迟缓了些,慢吞吞地回了集仙殿,果见内外清静,原本在这瞻望的宫人们都已作鸟兽散,步入内殿,又见御前诸人也都消失不见,想必圣驾已然回移,她自未正便已可替更了,倒也不忙去寻圣上在何处,只走到方才与独孤绍擦身而过之处,怔怔地立了片刻,回忆起那一眼中所见独孤绍的模样,两手轻颤,无声地流出泪来。
独孤绍离都时她未曾落泪,大胜露布传来时未曾落泪,屯田改任、书信往来、群臣攻讦、宰相质疑时她都未曾落泪,她独自熬过了那么多日日夜夜,终于熬到了人平平安安、风风光光地回来,见了第一面,却不知怎地,突然眼酸鼻热,流起这无用的泪来了。
崔明德苦笑着低头,抹去眼角泪水,再抬头时深吸了一口气,走出殿外,唤过一个宫人道:“长乐公主是留在宫中,还是回家了?”
那小宫人却懵懵懂懂,一问而俱都不知,崔明德微蹙了眉,欲要再寻一人来问,却听有人在旁笑道:“长乐公主在亿岁殿陪陛下饮宴,崔尚宫要去寻她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