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玉书转过头,眼神里却有些萧瑟,淡淡的问了一句:“老常,你说这鬼里面也不全是穷凶极恶、怨气腾空的那种吧?保不齐也有心底善良、德艺双馨的?”
我明白彭玉书在心里想些什么,拍了拍他的肩膀,“玉书,你能这么想,就不用再担心什么了,你是研究历史的,应该清楚一种文化的传承,五千年不断,依靠的并不完全是文字、书籍,你也一定发现,中国艺术里面,对意境、对灵感的研究远远超出其他的文明。书画里我们叫写意,戏曲里我们叫传神,连诗词歌赋中的文字,也都不仅仅是文字本身代表的意思,你能感到一个诗人的心思,赋予在哪怕一个字里的情境里。”
“王国维老先生说过人生的三个境界,你还记得不?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这是第一重,对安北来说,他在自己的戏剧领域做到了最好,内心自然有更高的期许和追求,希望有所突破,但这种执着在很多人看来是固执,显得他与整个社会的格格不入,所以他后来有了那么多悲怆的遭遇。”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这是第二重境界,安北他失去嗓音,但依旧不放弃,练习腹语,为了他的艺术追求,妻离子散,抱病一身,多少人不理解,多少人当他疯子。我天不亮去过一次景山,差点冻死的半道儿,安北每日不辍,坚持了十几年。他若不能成功,我不知道这个领域还会不会有成功者。”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这是人生的第三重境界。但却是只有成功者,跨越过前两重境界的人,才能体会和领悟的。我想,今日的演出,安北已经到了第三重境界,我们只有欣赏而无法猜测了。人类思考的时候,为什么要仰望星空?我想,那是因为我们的头顶有思想,安北是个真正的艺术家,我想他比我们更容易捕捉和感知到天际中的灵感吧?”
我不知为何一口气说了很多,直到背后的观众不满意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才发现,后面的演出早已经开始,但我和玉书都沉浸在刚才的对话里,完全没有留意舞台上到底演了些什么。
演出结束,我和玉书连忙赶到了后台,可惜胡安北并不在那里。后台的工作人员告诉我们,胡导演的工作太忙了,三天后上海的演出就要开始,而舞台布景灯光音响这些,都是胡导亲力亲为的,不然也没有我们今天看到的效果。胡导和舞美音响组的同事,要赶当晚去上海的火车,演出还没结束就离开了。
这个情况让我和彭玉书都有些遗憾,我又连忙问她,可不可以见一下节目单里那个叫小玉兰的青衣演员?工作人员惊讶地看看我,又笑了笑说道:“这个人你也见不到了,和胡导一起出差了。”
那日一别,令我没有想到的是,我再也没有见到胡安北,彭玉书告诉我,胡安北的全国巡演总共演了六十多场,跑遍了大半个中国。巡演结束后,胡安北不顾院领导的一再挽留,辞去了京剧团的职务,不知去了哪里。临走时,和彭玉书喝了一次酒,托玉书给我带来了一样东西。彭玉书问他是不是要去江西,胡安北笑而不答。
彭玉书给我带来了一个古色古香的木匣,打开来里面是一块普普通通的青玉挂坠,上面雕着一个弹琵琶的女子。从雕刻的手法和被土沁过的料色上看,应该是一件清代早期的玉雕作品。这挂坠的背后,刻着“蓝田日暖”四个小字。
蓝田日暖似乎是李商隐一首诗里的词句,说是蓝田那地方出产的美玉,在阳光的照耀下,偶尔会冒出淡淡的烟气。诗人的描绘往往带一些夸张,我是不相信玉石有冒烟的情况,毕竟这种结晶矿物质的分子结构非常的稳定,不可能有气化的情况发生。我在家里的写字台前摆弄着玉坠,一时没有想明白胡安北送我这东西的含义。也就在此时,我忽然想起,胡安北唯一来小院的那次,昏厥之后,我给他扎针时,似乎在他脖子上看到过这玉坠。
我猛然有所醒悟,连忙从抽屉里拿出那套镇魂铃,把铃铛按顺序挂在木架上,又把那玉坠放在旁边。傍晚的阳光从玻璃窗透射进来,给铃铛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而阳光下的玉坠变得更加透亮,颜色也由淡青色慢慢转白,不一会儿的功夫,色调柔和的如同一块凝固住的牛乳,隐约的玉坠表面飘起一层淡淡的烟尘,极轻极薄,似有似无。我并不能判断这烟尘到底是从玉坠上飘起,还是玉坠上的气流变化搅动了空气中的微尘。
还没有等我仔细研究烟尘到底从何而来,镇魂铃已经开始发出清脆的鸣响,舒缓而空灵,我不禁靠在椅背上,闭上双眼,重新进入那熟悉的音律中。(完)
(是胥易技系,劳形怵心者也。执留之狗成思,猿狙之便自山林来。丘,予告若,而所不能闻与而所不能言:凡有首有趾、无心无耳者众;有形者与无形无状而皆存者尽无。其动止也,其死生也,其废起也,此又非其所以也。有治在人。忘乎物,忘乎天,其名为忘己。忘己之人,是之谓入于天。--《庄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