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资回过头来看他,将头枕在胳膊上,摇头失笑,道:“林大人应该早些回京的。”
林楠愕然:“嗯?”
李资笑道:“林大人一回来,你比先前可要活泼多了……”
林楠黑了脸,虽然他在林如海面前的确是活泼……呸呸!什么叫做活泼?
李资见他恼了,忙道:“不过你说的倒不错,今儿的月亮,倒真像长了毛似得。”
今天的月亮又大又圆,可是却不亮,仿佛笼罩在一层朦胧的光晕里,林楠用长毛来形容,虽俗,却出奇的贴切。
林楠对他明显讨好的话不屑一顾,也将胳膊枕在下面,轻叹一声,道:“你当我是在和你说笑呢?我们家乡有句俗语——‘月亮长毛,不旱就要涝’,你可别不信,看这模样,只怕又有一方百姓要遭殃了。”
李资沉默下来,脸上的笑容渐渐淡了下去,轻轻叹了口气。
林楠漫声吟道:“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踌躇。 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李资默然许久,才叹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没了战乱,还有苛捐杂税,没了苛捐杂税,还有贪官污吏,没了贪官污吏,还有土匪恶霸,没了土匪恶霸,还有旱涝蝗疫……”
两人许久无言,半晌后李资才道:“回京以后,我可能会外出办差。”
“嗯?”
“河道上的事儿你也清楚,这几年,几乎年年有地方决口……海一样的银子花出去,洪水一来,那河堤就跟草糊的似得,半点儿事都不顶,每年不知道有多少人家破人亡。”李资说到这,精神微振,道:“这次有了你的水泥,父皇又有了信心,决定再大修一次,父皇点了于长笺做河道总督兼漕运总督,甚至默许了他在漕运上捞银子补贴河道……回去后,我想向父皇讨了巡查河道的差事,我好歹挂在工部历练,且又是皇子身份,再没有比我更合适的人选了,想必父皇八成是会准的。”
林楠看了他一眼,道:“殿下是准备去捅这个马蜂窝?”
李资淡淡道:“马蜂窝总是要人捅的,否则只会越长越大,祸害的人越来越多,我们总不能指望他自己掉下来——更何况,林大人都敢捅盐商,我为什么就不敢去捅河工?总要让这些只知道伸手要钱的蛀虫,知道这天下,到底还是大昌的天下!”
林楠见他主意已定,也不去劝他,笑道:“那你可要小心了,别蜂蜜没吃上,惹的满头包。”
李资扬眉笑道:“正要向林郎讨教呢!”自李熙决定大修河堤开始,他就一直想着这件事儿,也不知被身边多少人劝过,让他别去沾这吃力不讨好的差事——他刚刚开口时还有些担心,怕从林楠口中听到相同的一套说辞,还好林楠并未让他失望。
林楠认真想了一阵,才道:“我才多大,能有多少见识?我姑且说之,殿下听听便罢。”
顿了顿,又道:“我能想到的,不过是两个字,一曰‘挖’,二曰‘杀’。那堤修的如何,用什么修的,说的再好听也是无用,只有挖出来看过究竟,且河道上混日子的,哪个不是老油条,若不用铁血手段,根本镇不住他们……”
说着自己便摇了头,道:“这些都是馊主意,若殿下您真这般行事,只怕是要成孤臣了。”
一挖一杀,前者鲁莽后者暴虐,若李资真这般做了,那些老奸巨猾的家伙们日后恐怕要躲着他走了。
李资淡淡道:“做孤臣有什么不好?我们这些做皇子的,原本就只有三条路,一是坐上那个位子,二是被养起来生儿子,三便是做个能办差的臣子……若要走第三条路,做孤臣比做贤臣要稳当的多……”
林楠不置可否,李资又道:“我无心那个位置,虽说是自高无上,却也困守京城,更有许多身不由己,第二条路更不用提,我身为皇子,打小被百姓供养,虽无大用,可也想要为百姓也做点什么……而且,我有必须选择第三条路的理由,不过,暂时还不方便告诉你,等你过了殿试,大约我这边也尘埃落定了,到时再同你说。”
林楠耳根微微泛红,总觉得李资这话说的太过亲近,好像他是他的谁一样,但到底也没有说出“不必如此”之类的撇清的话来——他现在和李资的关系极为特别,李资早便对他表明了心意,后又因他醉酒后“作”了“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之句,以为林楠和他情投意合,偏偏林楠自己也有些弄不清楚自己的感情……
林楠在感情上,可算是彻彻底底的白痴,是以不知道,这种似是而非的时候,最是动人不过……
正有些不知该如何反应,李资再度开口道:“除了这两个字,可还有别的?”
林楠松了口气,道:“我想,若要他们心服口服,要杀也得杀的理直气壮才成,是以应该先明确责任。”
“明确责任?”
林楠点头:“河道衙门早从根子上都烂了,那些官儿,遇上好处跟见了血的苍蝇似得扑过来,出了事便各自推诿,找一个替死鬼了事……他们胆子越来越大,总归是犯罪成本太小的关系。譬如仓库,上面的以次充好,下面的顺手牵羊,外面的偷鸡摸狗,库管也监守自盗,反正无论出了什么事,那库管总有理由推脱。但若是一开始便明言:别管什么理由,库里少了一针一线,皆拿你是问,若是做得了就做,若是做不了,有的是人想做,这样想必那些腌臜事儿会少很多。”
顿了顿,又道:“我曾听人说,当年始皇帝命人制弓弩,每一架弓弩上都刻的有工匠的名字,若是发现有规格或质地不合格者,便将相应的工匠抓来斩首,是以那些匠人莫不是兢兢业业,全力以赴……殿下也不妨效仿一二,将各个职位的职责划分清楚,签下责任书,若他负责的地方出了事儿,不管在其中犯错的是谁,他也一并处罚,或能让他们稍稍上心些。”
忽然又想起前世足足拍了五部依旧热度不减的私访剧,笑道:“不过千里河堤,总不能一里一里的挖过去,诸多工地,也不能一个一个的查过去,殿下若人手充裕,不妨派上几十个可靠又能吃苦的,冒充民夫分别去各处河段做工。需知这里面的猫腻,向来是瞒上不瞒下,且河堤是民夫修的,想瞒也瞒不住——等有了目标再查过去,会省时省力的多。”
李资点头,道:“受教了!”
林楠苦笑道:“我也是纸上谈兵罢了,那些人个个奸猾似鬼,殿下可千万不要被啃的骨头都不剩一根回来。”
李资笑道:“我好歹也是皇子,那些人再怎么凶残,总要留个囫囵人形吧?”
林楠也被他逗笑,他知道李资这个差事,绝对是吃力不讨好——若做的好了,在朝臣心目中落个暴虐之名,做的不好,在皇上眼中落个无能之名。只是正如李资所言,这个马蜂窝总要有人去捅的,林楠虽有心帮他一把,可惜他自己见识也有限的很,绞尽了脑汁也只能想到这些。
忽又想起一事,正色道:“可千万记得,水泥这东西,太冷上冻的时候万不可用。”
李资点头表示记住了。
林楠又将他还记得的关于水泥、河堤的知识一一说了,李资用心听着,听着向来言语不多的林楠一件事一件事的仔细交代着,忽然有种幸福的感觉。
等他终于说完,忍不住轻声唤了一声:“阿楠……”
“嗯?”
“我给你唱歌吧!”
林楠微楞:“嗯?”
“在今天之前,我一直觉得,妒忌是人最没用、最卑劣的情绪……”李资顿了顿,道:“但是早上的时候,我承认我嫉妒了……”
李资的话题转的实在太快,林楠瞪了他一眼,却见他将另一只胳膊也枕在头下,冷哼道:“他有他的‘独酌无相亲’又如何?他有他的‘黄玫瑰’又如何?还不是从头到尾只能……”
林楠冷哼一声,李资笑着闭嘴:“……我唱歌给你听。”
闭上眼睛,轻声哼唱起来:“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换一个!”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
“……”
正当林楠和李资并肩躺在毡子上,轻声的、漫无边际的说着话或唱着歌的时候,终于能出门见人的林如海,正和我们的大昌皇帝在一处喝酒,同他们听话又正直的儿子们不同,他们喝的,正是花酒,去的,也恰好是京城最大的一座青楼。
作者有话要说:我果然是太容易看透~~~~(>_
那个曲子,虽然没有准备在文中点出名字,但的确是想着笑傲江湖中沧海一声笑的调子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