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景泰二年春,京师贡院举行三年一度的会试,数千名举子齐集北京,一试方罢,忽有宫内司礼太监携御旨飞马而至,当即取消了那次的会试,主考同考等一干官员皆收押候审。后传出,此系科场贿赂案被人秘密告发,连身为太傅的礼部尚书胡滢也受牵连下狱,一时间全国传言纷飞。几月后胡尚书官复原职,无人知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受罪的只有白跑一趟的学子们。由于那次事件,朝廷设下新令,各布政司的学政只得上报参加会试者的数量,所有举子一律匿名。
景泰五年元月廿五,丘胤明与东方炎的马车来到京城南大门外。两名镖师骑马,书童驾车,这时都下来了,丘胤明和东方炎也下车来,一同走进城门。这时各地考生赶到京城,人多脸杂,城门各处比平常多了一倍的守卫,盘查得紧。这天风很大,刚下过些小雪,天阴沉沉的。东方炎手捧暖炉,拉紧衣领子,道:“好冷啊。”丘胤明道:“走动一下就没事了。”一名镖师道:“少爷,先忍一会儿,到了客栈就好。”东方炎叹了一口气:“唉,还不知能否住上客栈呢。”原来,东方炎的父亲起先想让管家在京城预购一处房子,再派些丫环仆人伺候,岂知被祖父一口否决。老爷子道,这么娇生惯养的成不了器侯,于是只派两名镖局的镖头和墨竹相伴。书童墨竹也会些武艺,这一行轻便可靠,再加之丘胤明的护送,确保安全。东方炎头一次出门,免不了忐忑不安。
进了城门,正是傍晚上灯时分,街边馆子里头热火朝天,到处挂着羊肉面,涮羊肉的牌子。店小二吆喝得真是带劲儿,这里砧板上“噔噔”响,那里“唰啦”一声,大葱花椒香味四溢。五个人都觉得饿,这时恰好路过街口一家亮堂堂的饭馆,门口挂着红漆木牌,满满当当地写了十七八样菜。什么酸菜烧肉,小葱拌豆腐,孜然羊排……店面很小,可很干净,厨房里大蒜花椒的味道冲得人暖洋洋的。东方炎对丘胤明道:“我们是不是先吃饭再去客栈?”丘胤明点点头。正在几人驻足时,店主大娘跑了出来,四十多岁,红脸微胖,一面在围裙上擦手,一面向他们招呼道:“二位举人老爷,来赶考的吧。我们店的葱爆羊肉拉面风味独特,别处没有的。外面冷,快请进,请进。”将五人迎入店堂,叫道:“小三子,上茶!”拿起抹布很麻利地擦了擦桌子道:“几位用点什么?”东方炎对丘胤明道:“你点吧。”于是丘胤明对老板娘道:“来五碗羊肉面,然后拣清淡素净些的菜,随便来个四五样吧。”老板娘说了声“好嘞!”向厨房里喊道:“五碗羊肉面——,木耳青菜,鱼香肉丝……”几人也没听清楚是些什么菜。茶上来了,浓浓的砖茶,喝着肚里很舒服。面,菜上得很快,味道又香量又足,五人一扫而光,出门时丘胤明摸出一块银子,也没掂就塞给老板娘。那老板娘接过银子,眉开眼笑,边谢边道:“二位公子高中!”
一路步行,问了两三次,总算是找到了东方老爷子所说的那家京城里最大的客栈。东方家在北京没有产业,人生地不熟的,那家客栈已改建,变了名字,但仍是最大的,已是晚上了还是有不少客人刚到。账台前居然排队,看得出许多外地富家举子也住在这里,大门口还张灯结彩,悬有“金榜题名”的大红灯笼。好不容易排到账台前,胖子账房已是面红耳赤,忙喝了几口凉茶,满面堆笑对二人道:“二位举人老爷是来赶考的?”丘胤明点头道:“正是。你这里有还有上房么?”账房一翻簿子道:“上房……只有一间了,其他只有二等房了。”丘胤明看看东方炎,东方炎道:“就这儿吧,我们两个住一间。”回头问墨竹和随从道:“你们住二等房行吗?”墨竹笑道:“公子莫多虑,我们没有问题的。”于是丘胤明对帐房道:“那就一间上房,加个床铺,再两间二房。”账房笔若流水,很快登记好,五人分别住进客房。客房里有暖炉,衣橱,书桌茶桌样样俱全,看时间尚早,丘胤明与东方炎便对坐书桌前,打开包裹取出书籍温习起来。两人没有说什么话,入更后才就寝。
太祖时立下定制,会试三场皆有固定内容,沿袭唐,宋的惯例,另有时务策略等等。第一场便是考《四书》,共有“义”三道,“经义”四道。离初九的考试还有十来天,两人闭门不出,连花朝节都置之不理。说起花朝节,那是年轻女子难得的节日,春天百花生日,闺中的女孩,少妇们结伴出游,人花相映,别有一番风情。京城的花朝节不同别地,介时各地举子云集,满城文华气象,郊外柳嫩花黄,女孩子们头戴鲜花携手踏青,许多举子亦出城游玩。平日大街上看不见年轻漂亮的良家女子,于是很多人宁可扔下书本,也要去一睹风采。
一转眼已是初九凌晨,丘胤明与东方炎仔细穿戴完毕,提上两个食盒,东方炎还带上皮裘,天没亮便出了客栈。街上已有不少赶考的举人,监生,三三两两,相互攀谈着向贡院而去。二人随着大流走,不时听见旁边有人议论,原来谁都不知道今年主考是谁。往年总是事先上邸报的,这回定是为防舞弊。听说当今圣上比较开明廉政,特别委任了一名贤臣。大家揣测不一,但考场就在眼前了。
一眼望去,贡院门口黑鸦鸦一片。今年只怕又有数千名考生。门口有军队看守,大门尚未开。京师贡院是永乐年间修造,红墙碧瓦,朱漆的五楹大门。门前的十来棵大槐树此时显得很单薄,只有几点零星的嫩芽。不多时,考场外已是人山人海,认得的人聚在一处相互试探。二人拣了一处稍空的位置,观察着来自五湖四海的求官学子。看去大多数人神色僵硬,不安地踱来踱去,有的甚至抬着袖子在擦汗,这早春二月冰还没全化呢。离两人不远的地方有一些衣冠楚楚的年轻人,听口音像是京城的,或许是某些达官家的公子。只听一人道:“我爹问了胡尚书谁是主考,那胡大人竟不说。”另一个道:“胡大人上次险些革职,这次哪敢马虎。”旁边一个凑上来道:“别提了,我舅舅想疏通曹公公那里,竟吃了个闭门羹。”东方炎悄悄对丘胤明道:“看来我们这回出师顺利。”
眼看曙光渐亮,突然间大道上人马喧哗,只见两排官兵在人群中开出一条道来,前行官差手举“肃静”,“回避”的大牌,引着八人仪仗,后面一顶青色大轿向贡院缓缓而来。众人一同张望,只见一名骑马侍卫出列高声道:“御任景泰五年会试主考,吏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王文大人到——”
四周一阵嗡嗡的说话声,丘胤明瞥了一眼旁边那三四个锦衣青年,个个面色尴尬,你看我,我看你。这时又有几乘大轿与一串人马陆陆续续过来。贡院五门敞开,不久,这一行人全部入内,重新关上了门。人群里又是一阵不安,转圈擦汗的大有人在,不过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大门,丘胤明也不知怎么的紧张起来。
没多久,大门依次打开,往里一直可看到三进以内。官兵手持枪戟而立,门内设有两排桌子,大约是搜检的地方。这时只听击鼓一声,数名小吏出门来,高声道:“入场——不要拥挤!”其实门口皆有守军把门,一次只放二三百人,丘胤明和东方炎走在后头,足足排了近一个时辰方才轮到。丘胤明排在东方炎身后,见小吏先验了一下东方炎的行文,又打开食盒翻看一遍,最后还略搜了一下身,给他一块木牌。丘胤明上前将食盒至于桌上,伸手将带着体温的行文递了上去。小吏看了他一眼。丘胤明只觉心跳得很快,两眼直直盯着小吏手中。那小吏却只粗看了一下就将行文还给他了。丘胤明心中一块石头落地,不管别人怎么搜了他的身,拿过号牌便同东方炎一道快步向内。东方炎道:“怎么样?妹妹手段不错?”丘胤明道:“佩服。”
前面是座高大的石门楼,原来这便是天下读书人走向仕途的必经之路,“龙门”。十年寒窗为的就是今朝一跃,然而荣耀只会落在少数人的头上。走过龙门,每个考生都不由自主地精神一振。“明远楼”上,一名绯袍大员凭栏而立,神情肃然地看着考生入内,身边几名官员不时交头接耳。考生在提调,监试等官员的安排下陆续进入号房。京师贡院之大,令人叹为观止,足有一万几千间号房,由几条甬道纵向隔开,甬道两边横向内都是两三人宽的小巷,几十间号房排成一条,阴暗狭小。丘胤明和东方炎的号牌是相连的,两人在监试的指引下走了好久方才折入小巷。巷内青砖地上生着青苔,灰瓦屋,白-粉墙,每间号房仅供一人就座,房前全部敞开,一条桌板可翻起放下,让人出入,一旦进入号房,就只有待写完交卷时才可出来。许多人都要在号房中彻夜书写,风寒露重,煞是一桩苦差。可常言道: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那些朝廷大员没哪个不是经过会试熬出来的。到了号房门口,东方炎对丘胤明轻声道:“他们会不会真的查你的籍贯?”丘胤明小声回了句:“我想他们不会对崖州边陲之地详查的。”两人相互点头后各自走入号房。
丘胤明将食盒至于座位一旁,取出笔砚,以及新做的尚未用过的印章,一一排在桌板上。桌上有细纸十多张,烛台一个,蜡封纸袋一个,大约是考题。号房内简陋无比,好在号房朝南,日头已高,阳光从头顶四角的天空中斜射到桌面,照得手背暖洋洋的。每间号房门口都有一个兵丁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墙头上看不见树枝,鸟叫声只是远远的传来,隔墙听见木板桌频频翻动,好一会儿方才安静下来。只听外头喊道:“开卷——”丘胤明还犹豫了一下,又听监试官们也叫“开卷”,才放心拆开纸袋,从头将七道题浏览一遍,其中六题都能从头脑里找出入题的句子,只有一题实在想不起有多少《四书》中的话语可引用。丘胤明觉得有些奇怪,他本没有真想考进士的意思,可一旦坐在号房里就全变了。他一面磨墨,一面将考题重新细看一遍,静下心来,先提笔将姓名籍贯等写上,然后挑了道最简单的,反复酝酿后,沉气凝神,用工整的小楷慢慢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