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已渐午时,日头毒辣,一些早来的农民也跑到小饭馆里来歇脚,周围一下子几乎坐满了。农民们大都是来卖丝的,聚在一起便相互聊了起来。丘胤明坐在一边听着,大都是在抱怨收购价太低。忽然听一人道:“都是这个知府惹出来的事。”
丘胤明微微转过头去,见说话的是个三十来岁的壮年农民。旁边一个老农民道:“也不能那么说。人家也是好意,让我们有个额外的收入。”那汉子又道:“老张,你说的虽然在理,可你想想,让我们种桑,图的不就是农田收成不好的时候也能交上租。这下好,这些当官的看到甜头,便不会再给我们减税了。”老农道:“话不能这么说,至少这个知府把河给治了。”汉子道:“可这知府马上就走了,以后的事谁能担保?说不定,下任一来,看种桑有利可图,便要我们多交租呢!原本种田就够了,如今又要种桑养蚕,像你家儿子多还好说,家里人少的可有苦头吃了。我这几斤丝还是家里老娘费了好多功夫才缫出来的。”丘胤明听着,心里很不是滋味。自己原本是一片好意,可又曾真正明白农民的苦处。
一点茶水和卤菜下肚,丘胤明肚中越发饿了,眼见时侯不早,门外丝行门口又聚集了刚来的农民,看这事态,恐怕当家的不来解决不了,索性在这里等着看。于是又叫小二来,点了碗面条和一份烧肉。刚吩咐完,只见门口进来一人。那人环顾四周,恰巧和他四目相对。
来人头戴万字巾,身着一领甚为挺括的浅灰色窄袖长袍,背后背着一个三尺来长的包袱。此人大概二十五六的样子,白面朱唇,眉宇清朗,走进来时步履稳健,衣袂生风,自有一番凛然态度。丘胤明和他正打了个照面,忽然心中一怔,这人好生眼熟,仿佛在哪里见过,可一时里想不起来,也不好盯着人家看,便转过头去,自顾诧异。
这时听小二对那人道:“公子,小店今日生意好,已经没空桌了,你若不嫌弃,那边一桌倒还空,我帮你去问问那位客官。”那人答道:“有劳。”丘胤明四顾,只有自己占着一张桌子,果然,小二朝他走来,一脸歉意道:“客官,实在是不好意思,今天店里人多。你可否匀出点地方给那位公子?”丘胤明朝那人看了看道:“可以。请他过来吧。”伸手把桌上的盘盏挪开一些。那公子走上前来,朝他作了个揖道:“多谢这位大哥。”卸下背上的包袱,朝桌子上一放。丘胤明耳尖,听出了包袱中所装是坚硬沉重之物,看那长短形状,定是刀剑无疑。小二上来招待,公子道:“给我沏壶好茶,再来两个清淡小菜,一笼素菜包子。”丘胤明心想,此人衣着虽朴素,倒也用料考究,吃得也细致,想必是个有些家世的。听他口音,不是河南人,看样子绝非客商,不知是何方的江湖人士。便开口随意问道:“听公子口音不是本地人,敢问从何方而来?”
公子略大量了一下他,见他虽生得不细致,穿着也和本地农民无二,但方才就发现他标格出众,说话的样子也和乡下人迥然不同,于是不怠慢,答道:“家在湖北,来开封探望亲戚。路过此地。”丘胤明又定睛端详了他一下,越看越觉得,以前是见过的。
公子见他若有所思地看自己,倒有些不自在起来,道:“这位大哥,在下有什么奇特之处值得你这么看么?”丘胤明知道失礼,赶忙一笑,道歉说:“公子长得眼熟。我觉得在哪里见过,但又想不起来。冒犯了。”公子道:“不妨。”转而又道:“我听大哥口音也不像本地人。”丘胤明道:“我来开封府看朋友的。今天到朱仙镇散散心。”这时,面条和肉上来了,丘胤明把盘子朝公子推了推道:“随便用。”公子推辞了一下。丘胤明也不坚持,想必这公子是嫌肉烧得不够好,便不客套,自顾吃了起来。二人也没什么话可说,公子倒了杯茶,径自朝门外聚集着的农民们看去。不一会儿,公子的菜和包子也上来了。二人各自吃饭不提。
和陌生人同桌共食的确有些不自在。丘胤明很快吃完,便付了账,走出店来。天热,黑马流了不少汗,身上抹着的草木灰都和汗水混在一起,甚是粘腻。丘胤明向店家借了桶水和抹布,粗略地帮马儿洗了一下。正在街边洗马的当头,只见那些聚在丝行外的农民忽然都朝一个方向望去,指指点点,并听见有人道:“看。当家的来了!”他顺着人声望去,街那头过来一顶滑杆,由两个脚夫抬着,滑杆上配有遮阳伞,上面坐着个胖胖的中年人,定是那姓顾的当家。滑杆旁边跟着几个健仆。
丝行的掌柜见当家的来了,即刻拨开人群跑过去,口中道:“老爷,你总算是来了!你看看,这些人从早上吵到现在,就是不肯卖。”
农民们不甘示弱,一窝蜂向那顾老爷坐的滑竿涌过去,几个仆人奋力阻挡,一片混乱。这时滑杆上的顾老爷发话了:“大家不要急,不要急!有话好好说!”
农民中有个嗓门大的道:“知府大人都说过,一斤丝五十文,你凭什么压价!”
这时顾老爷从滑杆上下来了,招手示意农民们安静,大声道:“丝行最近生意不好,一时拿不出许多钱来收购那么多丝,只能先出每斤二十文钱,以后再补。”
“谁信你的话!”农民众人附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