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三哥抓着他的肩头,要打他,道:“你使坏,骂我妖精,你说该不该打。”
白玉春道:“人家夸你长寿呢,还打我,好了好了,我以后不叫你妖精了,叫你大寿星,好不好。”
柳三哥道:“那才差不多,算了,饶你一次。告诉你,我也会算命,看痣算命,你信不信?”
白玉春道:“你哪里学的,我怎么不知道?”
柳三哥道:“你不知道的事多了,是编剧爷爷教我的。”
白玉春道:“那你给我看看脸上的痣。”
柳三哥在他脸上找了半天才找到,道:“你耳朵里有颗黑痣,嗯,孝顺爹娘,是个好儿子。”
白玉春嘻嘻乐了,道:“那当然啦,人家天生是个孝顺儿子嘛。”
柳三哥翻开他的耳朵,道:“呀,你耳朵背后这颗黑痣可不大好,你喜欢藏财,把钱藏起来,一个人花,有点象猪八戒。看起来,你不是个孝顺的儿子,是个花心猪八戒,攒了钱,一心想去盘丝洞和女妖精玩耍。”
白玉春气道:“三哥坏,三哥一会儿夸我,一会儿骂我,不象个当哥的,我要告诉娘去。”说着就哭了,要去告状。
柳三哥忙将他拉住,百般哄他开心,道:“算了算了,哥是花心猪八戒,你是七十二变的孙悟空,还不行吗?”白玉春“噗哧”一声,破涕而笑了。
哥儿俩常在一起闹着玩,有滋有味的。
白玉春虽然学戏学得慢,却学得扎实;可柳三哥虽然学得快,基础功底却照样中规中矩,一点不走样。白艺林与妻子陈小兰都觉得,柳三哥是个天生唱戏的料,长虹戏班子里,就数他悟性最好,举一反三,深得动作唱腔的要旨。而且,能从传统的台步子里走出一种焕然一新、恰到好处的韵律来。
白艺林夫妇又觉得十分惭愧,柳三哥是块读书的料,他不应该学唱戏,他应该去读书,以后从童生、秀才、举人到进士,一路科考,读书做官才是正道呀,他不该沦为戏子,入了下九流这一行啊。
不过,回过头来看看,当官有什么好,他父亲官至吏部尚书,却落了个几乎灭门之灾,仅留下这一脉香火。莫非,要柳三哥再去步他父亲的后尘么,不,不行。
白艺林夫妇老是在这种矛盾的心境中挣扎,他们爱唱戏,唱戏养活了他们,可连他们自己也看不起自己,那又有谁看得起他们呢。
白艺林夫妇最后决定,等到柳三哥六岁了,就送他到私塾去上学,再大一点,就找个郎中学医去,长大了,也可以此谋生。反正决不能让他去唱戏,更不能让他去做官。
至于柳三哥的身世,白艺林夫妇并没有告诉他,孩子太小,不是时候。戏班子里的人都管他叫“三哥”,姓当然是姓“白”啦,养子当然得随养父的姓呀。
造化弄人,一个变故,让白艺林夫妇的打算完全落了空。
初夏时节,天气凉爽。下午,长虹戏班在南京夫子庙的秦淮戏棚演出,《霸王别姬》、《苏三起解》、《断桥相会》是长虹戏班的拿手好戏,票卖疯了,白艺林夫妇自然十分高兴,夫妻俩完全投入到了饰演的角色中去了,场下不时掌声雷动。
柳三哥掺着白玉春的手,溜出了戏棚,去街上玩儿。
秦淮戏棚外便是繁华的夫子庙,夫子庙一带是个鱼龙混杂的场所。酒楼茶肆、青楼歌馆,戏棚书场、客栈商铺,鳞次栉比,画栋雕梁。更有在庙前广场玩杂耍变戏法的,光着膀子演练气功的,挑着担子卖瓜果花红瓜子花生的,一片人声鼎沸,繁忙景象。哥儿俩各买了个冰糖葫芦,边吃边玩,十分高兴。边走边看,就走远了。
突然,有人一把抓住白玉春的肩头,大声道:“两个淘气宝,尽贪玩,找得你们好苦啊,还不快回家。”
柳三哥回头一看,见说话的是个胖大嫂,满脸雀斑;自己身后则站着个又高又瘦,獐头鼠目的中年男子,那男子竟也不由分说,一把抓住了他的膀子,柳三哥并不认识,白玉春也是一头雾水,他讶异道:“你们是谁?”
胖大嫂甩手就是一记耳光,打得白玉春,眼冒金花,鼻血直流,她道:“我是你老娘,还嘴硬,小猢狲,看我不回家好好收拾你。”
一头骂一头将他夹在胁下,往冷僻巷子里走,白玉春不停地挣扎、哭叫,哪有人理会,以为是孩子不听话逃学,父母在教训呢。柳三哥冷丁一脚,踢向胖大嫂,瘦高个一拉,没踢着,却挨了瘦高个一个耳括子,立时脸蛋儿青了。瘦高个也挟着柳三哥,骂骂咧咧,跟着胖大嫂紧走。两个孩子呼天抢地地哭叫,哪有行人理会。眼下孩子皮得不成样子,不好好教训教训,今后怎么得了。
在巷子里七转八拐,便来到秦淮河边,俩人跳上一条小船,进入船舱,将两个孩子手脚绑了起来,嘴里塞上破布,盖上一条被单,胖大嫂擦着额头上的汗,骂道:“累死老娘了,妈的,再叫,再叫,再叫试试。哼。”不解恨,又踢了两脚被单下的孩子。她瞪了一眼一旁的瘦高个,道:“花竹杆,愣着干啥,快撑船去。”
瘦高个应了一声,解了船缆,摇起橹,小船便吱吱呀呀地摇走了。
天黑了,小船摇到郊外的河汊里,靠了岸,岸上有两间茅屋。胖大嫂与花竹杆一人胁下夹一个孩子,进了茅屋,将两个孩子扔在地上。
胖大嫂拔去孩子口中的破布,道:“叫呀,这儿四周没人,连鬼影子都不见一个,叫破嗓子,没人理你们。”
柳三哥与白玉春相互看看,再看看黑洞洞的窗口,窗外只有夜禽的啼鸣声,不觉眼泪又流了出来,呜呜啼哭。
花竹杆在椅子上一坐,甩着膀子,道:“累死老子了,胖墩儿,快烧饭去,做两个好菜,好好犒劳犒劳老公。”
胖墩儿道:“没用的东西,不就是摇摇橹嘛。”
花竹杆道:“赫,你试试,二、三十里水路哟,不是闹着玩的。”
胖墩儿嘟嘟囔囔地去厨下忙乎了。柳三哥记起爹爹曾说过,江湖上有一种骗子,专骗孩子,骗了孩子后,就把孩子卖了挣钱;或者将孩子打成残疾,让孩子去街头卖唱乞讨,挣来的钱供他挥霍。并告诫,千万别吃陌生人的东西,千万别信陌生人说的话,千万别跟陌生人走。今天,可不是我们跟着陌生人走的,是两个陌生人把我们给抢走了,不行,得想法子逃出去。柳三哥问道:“喂,花竹杆,你把我们弄到这儿来干嘛?”
花竹杆道:“吓,花竹杆是你叫的么?”
柳三哥道:“胖墩儿叫得,我就叫不得么!”
花竹杆笑道:“嘿,这么丁点小不点儿,全学会了。”
柳三哥道:“我学啥都快。不过,这名字取得真好。”
花竹杆道:“怎么个好法?”
柳三哥道:“般配。”
花竹杆恼了,起来踢了他两脚。白玉春道:“三哥,跟这种人没个说,不理他,不理他最凶。”
柳三哥道:“花竹杆你踢呀,你把我踢坏了,有人会和你算账?”
花竹杆道:“谁呀,谁敢跟老子算账!老子天不怕,地不怕,惹毛了老子,老子就把他做了。把你踢瘸了,是让你长个记性,以后就知道什么叫‘祸从口出’了。”
柳三哥道:“把我踢瘸了,你就卖不出去了,一个子儿都拿不到,白忙乎。”
胖墩儿大约听到了几句,“瘸了,卖不出去了”,急道:“花竹杆,你可不能胡来,真要卖不出去,老娘就把你给卖了。”
她还提着烧火棒,在厨房门口张了张。
看来花竹杆是怕了胖墩儿,应道:“胖墩儿,别咋乎。手脚轻重,老子心中有数,你着哪门子急呀。”他转头对柳三哥道:“咦,小不点儿,你怎么知道老子要把你们卖了?”
柳三哥道:“你不就是为了拐卖赚钱嘛,莫非是想把我们哥儿俩供起来?”
花竹杆道:“你嘴硬,好,老子说不过你,你再聒噪,老子把你的嘴堵起来,看你还硬不硬。”
柳三哥想,堵嘴的味道可不好受,那破布腥臭不堪,憋屈得透不过气来。他道:“行了行了,千万别堵人的嘴,跟你闹着玩,还当真了。玩不起就别玩。花竹杆,可别生气,我该叫你啥呀?”
花竹杆道:“叫,叫,叫我叔。”
柳三哥道:“不行,没这个道理,你要让我对一个拐卖我的人叫叔,实在叫不出口。”
花竹杆道:“那就叫,叫……”他想报出自己的名字,一想不对,万一今后小不点儿去衙门一告,不是露馅了吗,就道:“嗨,就叫花竹杆吧,爱叫啥叫啥,老子不在乎。”
柳三哥道:“那可是你说的,花竹杆,我和弟弟口渴了,想喝水。”
花竹杆在水缸里拐了一勺水,嘟噜道:“事儿真多。”喂俩人喝下。
柳三哥又道:“花竹杆,我要撒尿了。”
白玉春也道:“我也急了,要撒尿。”
花竹杆道:“嘿,还真是事儿多,老子才不来伺候呢,撒在裤裆里。”
柳三哥道:“我撒不出。”
花竹杆道:“撒不出就憋着。”
柳三哥道:“憋坏了,你卖不了几个钱。”
胖墩儿大约听到了,在厨房里吼道:“花竹杆,给小鬼扒裤子撒尿,真要是憋坏了,老娘跟你没完。”
花竹杆道:“嘿,你们仨是合计着算计老子,倒八辈子邪霉了。”说是那么说,毕竟还是起身,将两个孩子腿上的绳子解了,牵到门口,解开裤子,相帮着他们撒尿。
柳三哥道:“你站着干嘛?”
花竹杆道:“我不看着,你好跑,是不是?”
柳三哥道:“我手在身后绑着,一跑就栽跟头,跑得了吗?说话不动动脑子。”
花竹杆道:“老子就是不走。”
柳三哥道:“你不走开,我撒不出尿,憋坏了,你还是卖不了几个钱。”
花竹杆道:“行行行,老子服了你了,小祖宗。”
白玉春噗哧一声乐了。花竹杆只得站得远远的,两个小家伙挺着肚子,哗哗哗地撒了两大滩尿。
柳三哥道:“花竹杆快来,给我们提裤子。”
花竹杆骂骂咧咧地过来,为他俩提裤子系裤带,一肚子的不高兴。
胖墩儿将饭菜端上桌来,又温了一壶黄酒,俩人便吃喝起来。柳三哥道:“胖墩儿,我们也饿了,别尽管自个儿吃呀。”
胖墩儿白了他一眼,道:“那就饿着,看你还有没有力气叫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