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家姓顾,名四哥,红光满面,微微发福,披麻戴孝,站在大门台阶上,迎来送往,接待着前来奔丧的亲朋好友。
当汤老九与铁匠的灵柩,由八名身着丧服的壮汉,抬下马车,缓缓进入汤府大门之际,立时哭声响起,震天动地,鼓乐齐鸣,幡幛飞扬,好一番哀荣景象。
灵堂设在前厅,正面供奉:西城汤老九灵位;侧面供奉忠仆赵大功灵位。
供桌上摆放着三牲祭品,鲜花果品,烛火氤氲,香烟缭绕。请来一班做超生的和尚,坐在供桌两旁蒲团上,敲着木鱼,念着经文。
来吊唁祭拜汤老九的亲朋好友及帮中弟兄络绎不绝,汤府两旁停满了马车、驴车,马匹与轿子,尤其是帮中弟兄,都是江湖人物,高低胖瘦都有,服饰不拘一格,奇形怪状,十分扎眼,便有许多闲人在大门外围观。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翁,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擎着只花圈,从一辆陈旧的驴车上下来,颤颤巍巍,杂在吊唁的人丛中,走向汤府大门,他就是易容后的络腮胡子袁金锁。
当走到管家顾四哥跟前时,袁金锁道:“四哥,门口便衣不少,擦亮招子,小心一点。”
顾四哥怔了怔,一时没认出来人是谁,呐呐道:“老人家,你是……”。
袁金锁将食指一曲,状若“7”字,顾四哥立时了然,低声道:“七弟!请速去四进三十三房,弟兄们都在等你呢。”接着,朗声道:“多谢蒋爷前来吊唁,请进请进。”
丢个眼色,给身边男仆,男仆即刻上前,接过花圈,在前引路。
在灵堂前三跪九叩首后,方才起身,随着男仆,匆匆向第四进内院走去,到了第三十三房,房门紧闭,窗户紧闭,垂着墨绿色的窗帘,房内悄无声息。
男仆叩响房门,房内有人问:“什么事?”
男仆道:“等的人来了。”
即刻,厚重的房门嘎嘎作声,开了条缝,男仆极懂规矩,转身就走,相当干练,看来也是帮中弟兄。
开门的是军师九宫古剑杨鹤年,他道:“帮主,请进。”
袁金锁虽曾受命于汤老九,不过,咋听得“帮主”二字,还是觉得唐突了一点。
进入房中,杨鹤年将门合上,插上门栓,房中八人见了袁金锁,噗通一声,齐齐下跪,沉声道:“叩见帮主。”
袁金锁呐呐道:“这,这是怎么啦?”
杨鹤年道:“汤帮主遇难,帮中不可一日无主,今奉汤帮主遗命,拜立七弟袁金锁为线人帮帮主,从今往后,我等将以袁帮主马首是瞻,服从命令,严守帮规,齐心合力,振兴线人帮。”
言罢,众人不由分说,将袁金锁让到正中太师椅上坐下,接着,正式三跪九叩首,行过大礼,这才起身,八人分坐两旁,八人中除了杨鹤年夫妇及汤怀恩外,便是线人帮京城东西南北中的五大线王。
汤怀恩从怀中掏出黄铜烟杆,眼含热泪,交付袁金锁,道:“这是我爹爱物,日夜伴身,爹曾交待,若遇不测,务必将烟杆交与新帮主,断不可轻忽遗忘,在下愚鲁,不知其意,肯请袁帮主收下。”
袁金锁接过烟杆,摩挲移时,端详片刻,拧开黄铜烟嘴,见烟嘴里有一小卷白纸,展开白纸,纸上写着七字:鎏金翡翠玉麒麟,正是汤帮主的笔迹,蝇头小楷写得工工整整,一丝不苟。
这是什么意思?袁金锁犯难了,交与八人传阅。
东城线王绰号乡巴佬,是个五十余岁的秃顶老头,长得干瘦干瘦的,瘪嘴一撇,道:“听说,怡亲王府有一件镇宅之宝,叫‘鎏金翡翠玉麒麟’,雕琢精美绝伦,相传是唐朝玄奘法师从印度带来的祥瑞之器,为唐太宗李世民宝爱珍藏,后经朝代更替,几经转折,流入民间,为怡亲王祖父重金购得,成为亲王府的镇宅之宝,价值约七八十万两白银。”
南城线王绰号大富豪,是个胖子,喜欢抬杠,道:“你见过么?”
乡巴佬道:“没有。”
大富豪道:“你又没见过,吹得活龙活现,象是见过似的。”
乡巴佬道:“小道消息传的。”
大富豪道:“小道消息也能信?!”
乡巴佬道:“无风不起浪,许多事,就是小道消息传着传着,就成真的啦。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嘛,帮主告诉咱,怡亲王用玉麒麟换银票,雇凶暗杀柳家的嘛。”
大富豪道:“也有许多事,小道消息传着传着,就没了下文,反正老子是眼见为实,耳听为虚,从来不信小道消息。”
乡巴佬道:“我又没让你信,急个啥!”
大富豪道:“老子不信,你急个啥!”
乡巴佬赌气道:“行,穷不与富斗,大富豪,我算是服你了。”
袁金锁道:“军师,你看老帮主写的‘瑬金翡翠玉麒麟’七字,有何深意?”
帮主说话了,大富豪与乡巴佬立即住了口。
杨鹤年道:“以在下愚见,东城线王说得有道理,不过,苦在没有证据。老帮主是告诉咱,要从玉麒麟这条线上查下去。”
五大线王七嘴八舌道“事隔二十五年啦,老人死的死,走的走,这条线可真不好查啊。”“我觉得买凶者是焦公公,听说,他都认账了,还捣腾个啥呀。”“我看是怡亲王,此人阴毒之极,心狠手辣,可证据还真不好找。”“官场的事,机变万端,兵部尚书吴楚雄与柳仁宽有隙,会不会是他呀。”
袁金锁道:“静一静,拜托各位了,回去想一想,为啥老帮主要写下这七个字?把自己手下的硬点子都撒出去,找出柳案买凶的主谋,我要的是买凶主谋的证据。”
乡巴佬道:“这七字真言,必有深意。”
大富豪不以为然地白了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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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袁金锁回到金蝉子的秘巢,桌上有几碟下酒小菜,
他俩对坐桌旁,举杯小酌,边吃边聊。
袁金锁问:“金兄,买凶所用银票,是你从北京汇通钱庄取出来的?”
金蝉子道:“不,那天,管统丁把我叫进密室,递给我五份汇通钱庄总掌柜沈万金的手谕,五份手谕都盖有钱庄的多枚印鉴,并绘有复杂之极的龙虎图案,要我拿着手谕去钱庄下属五个城市的分号,找到分号掌柜,换取银票,每份手谕能兑换十万两汇通钱庄的银票。”
“哪五个城市?”
“眉山、三亚、酒泉、承德、潮州。”
“五个城市相距好远啊。”
“老子带着两个怡亲王的家丁,赶着一辆马车,跑了七八个月,连马儿都跑死了五、六匹,马车换了三、四辆,折腾得够呛,总算把事情办成了。拿到银票后,交由管统丁保管,要用时,向他索取,我负责支付银票。噢,说起那两个家丁,自从我取回银票后,就再也没见过他俩,八成已从人世消失。”
“预付款与尾款,都是你付给暗杀帮的?”
“准确点说,都是我付给死亡判官宫小路的。”
“银票上有所在城市钱庄的印戳吗?”
“没有。这是五张特殊的银票,只有汇通钱庄的大印戳:汇通票号,四海通兑。”
“管统丁给你的汇通钱庄总掌柜的五份手谕,是从哪儿来的?是怡亲王给他的吧?”
金蝉子道:“不会,绝对不会。怡亲王这个老狐狸,谨小慎微,不会亲自出面去办事,免得被人抓着把柄。再者,他有洁癖,最讨厌银钱,从来不碰银票、金银,以及与银钱有关的田契地契、房契等字据凭证,偶而不小心碰着了,就要用净水将双手仔细清洗一遍。他认为,钱太脏了,凡与银钱相关的字据也太脏了,不知经过了多少人的手,银子与银票上沾满了细菌,而且,只有目无志向的小人才喜欢银钱,世上哪有一个干大事的会喜欢银钱的!男子汉大丈夫,应志向高远,以天下为己任,一旦重权在握,何求而不得!他的口头禅是:有了权,就有了一切,没了权,就丧失一切。当然,他也要钱,要的是大钱,钱可以用来卖官鬻爵,换取权力,扩展势力,清除绊脚石,有钱能使鬼推磨的道理,没人比他更懂了,他不是一个钱迷心窍的人,却一定是个权迷心窍的主儿。”
袁金锁道:“也就是说,总掌柜沈万金的手谕是管统丁单独去汇通钱庄办的?他与沈万金是单线联系?”
金蝉子道:“这是道上的规矩,对双方都好。”
“如今沈万金已过世,知道秘密的除了怡亲王,就只有管统丁一个人了?”
“是。”
袁金锁道:“只要把管统丁抓来,撬开他的口,也许就能找到证据了。”
金蝉子道:“要抓管统丁没那么容易,况且,即便抓来了,想撬开他的口,可能性等于零,管统丁是条硬汉子。”
袁金锁道:“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
金蝉子道:“如今的汇通票号大掌柜,想必是知情人。”
袁金锁道:“十年前,大掌柜沈万金已过世,也许,这个秘密,已随着他,一并带进了坟墓。”
金蝉子道:“如今,他儿子沈继昌成了大掌柜,沈继昌多少该知道一些‘玉麒麟’的事吧。”
袁金锁道:“也难说,况且,想靠近沈继昌,谈何容易。”
金蝉子道:“算了,要啥鸟证据,老子就是活证据!柳三哥到了京城,言语一声,老子径直去找柳三哥,把案底全端出来,只要柳三哥帮我宰了怡亲王与管统丁,要杀要剐,随便。”
袁金锁道:“金兄,不可唐突,待兄弟再想想办法,会有办法的,兄弟怎能看着金兄去死呢,不能,绝对不能。”
金蝉子鼻孔里“哼”了一声,一仰脖,把杯中的酒干了,管自格崩格崩嚼着花生米,双眼定定地盯着桌上的灯花,他已抱定了一个主意,道:“金锁,柳三哥一到北京,就立即告诉我。”
袁金锁呐呐道:“这个自然,这个自然……”